异族小说

第七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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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了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几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一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儿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下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几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几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只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环,倚门闲看了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人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个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环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环也认得几个字几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下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二"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二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环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儿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下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了只见两个丫环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下都交会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包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口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环小厮一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一洋洋的去。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人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个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了"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儿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二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二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儿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上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一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过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下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了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人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了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个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个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口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几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个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口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二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个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几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向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几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个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识得声音下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了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口"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一旦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一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上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一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口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向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上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口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个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了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这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儿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上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有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下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几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了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上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口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码口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上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口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只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个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二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个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只那一时好不高兴。

及至到了门首只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几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向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个打扮得恁般齐楚,往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上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一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只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一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儿"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下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口这客坐里交椅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只今日是个会面之始。

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一少顷,丫环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下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个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环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只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儿下"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二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又"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只"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了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了"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一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向"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只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一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口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上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二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一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口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一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合。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二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个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锻衣服,教这些丫环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二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向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几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二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只"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了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口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只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口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二要便奉还。"

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人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口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人老身便好主张!"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只不要早了,约摸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上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几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儿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个"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环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二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人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只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环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个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个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了"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口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环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几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儿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人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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