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森林上空的那颗星 (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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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思念弗朗茨·卡尔·金茨凯【1】

有一次,身材颀长、穿著讲究的侍者法朗索瓦,从漂亮的波兰伯爵夫人奥斯特洛夫斯卡的肩头俯下身去摆放餐具时,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这件事持续的时间只有一秒钟,没有引起任何颤动和惊恐,一切都纹丝未动。可是这却是千万个小时和日子都为之欢愉和踉然的一秒钟,宛如那些簌簌作响的高大的橡树连同摇晃的树枝和摆动的树冠,其巍巍的气势全都安安稳稳地包藏在一粒四处飘飞的花粉之中。在这一秒钟内外表上看不出一丝迹象。伯爵夫人手中的餐刀正在寻找食物,法朗索瓦,这位里维埃拉大饭店的机灵的侍者,便赶紧弯下腰去,把盘子摆好一点。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脸恰好紧贴着她一头松软的、香气四溢的卷发,他本能地睁开谦卑下垂着的眼睛,他迷醉的目光在这片黑色的发波中窥见了她白净的脖颈,其柔和粉白的线条延伸下去,消失在鼓起的深红衣服里。他的心仿佛忽地升起了紫色的火焰。餐刀碰到难以察觉地颤动的盘子上,发出微微的声响。虽然在这一秒钟里他预感到了这突如其来的陶醉的种种严重后果,但他巧妙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仍以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侍者那种有点讨好的热情继续侍候伯爵夫人用餐。他迈沉着的步子,把盘子送到常同伯爵夫人一起用餐的贵族面前。这位贵族年纪比她稍长,举止温文尔雅,正在用法语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其法语说得极其标准清晰,声音犹如水晶一般。送了盘子,年轻侍者就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从餐桌边退下。

这几秒钟乃是一种奇特的、充满沉醉的失落的开始,一种陶醉的、神魂颠倒的感受的开始,就是爱情这个郑重和骄傲的字眼也难以将它表达出来。这是那种盲目忠诚的、毫无欲愿的爱情,只有年纪很轻和年纪很大的人才会有爱情,除此之外,人的一生中是根本体会不到的。这是一种毫不深思熟虑的爱情,它不假思索,只是梦想。他全然忘记了人们对侍者所持的那种虽不公正但却无法消除的蔑视,这种蔑视就连聪明、潇洒的人对身穿跑堂服的人也会表露出来的。他并不去考虑种种可能性和偶然性,而是在自己的血液里培育这种奇怪的情愫,直至其隐秘的眷恋把种种嘲笑和责难统统视若敝屣,他的缱绻柔情不是表现在眨巴和窥视的目光中,不是表现在突发胆大妄为时放肆的举止上,不是表现在春心荡漾失去自制时渴望的嘴唇和颤抖的手上,这柔情表现在默默的尽心侍候上和做好各项细小的服务工作中,明知这些小事不会被人注意,所以谦卑中就更显得崇高和神圣。晚餐以后他用那么温存、那么缠绵的手指把她座位前桌布的皱痕抚平,犹如抚摸可爱而温柔的女人之手。他倾注全部深情将她身边的每样东西收拾得十分对称,仿佛在恭候她来参加筵席似的。他将她芳唇碰过的那些酒杯都小心翼翼地拿到他那间开有天窗、散发着霉味的小房间里,让它们像珍贵的首饰一样在明朗的月光熠熠闪光。他常常在某个角落秘密偷听她走路或漫步的声音。他吸吮她的话语,犹如人们美滋滋地用舌头品味一种甘醇可口、香气醉人的葡萄美酒,贪婪地抓住每一句话和每个吩咐,就像孩子们抓住飞来之球。就这样,他那颗沉醉的心灵给他可怜的、不值一提的生活带进了一束千变万化、绚丽多姿的光辉。法朗索瓦这个穷跑堂爱上了一位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异国伯爵夫人,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脑子里从未想过要去做这样聪明的蠢事:用冷冰冰的毁灭性语言将它原原本本地加以表达。因为他压根儿没有觉得她是现实的人,而觉得她是很高很远的东西,到达这里的,只是其生命的反光。他喜欢她发号施令时的那副盛气凌人的傲慢,喜欢她那两道几乎相碰的青黛的颐指气使的眉角,喜欢她薄唇周围密密的褶皱,喜欢她言谈举止的自信与优雅。对他来说,表现出卑躬屈膝那是理所当然的,他觉得能低声下气地在她身边做些低贱的侍奉工作,那是幸福,因为正是由于她,他才能进入围绕着她的那个令人着迷的圈子。

就这样,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中突然做起了一个梦,宛如路边精心培育的一棵珍贵花木,往日它的萌芽全被熙攘的行人踩坏,如今却盛开了。这是一个朴实的人的沉迷,是冷酷而单调的生活中一个令人回肠荡气、飘飘欲仙的梦。这种人的梦就像无舵之舟,毫无目的地飘荡在一平如镜的水上,晃晃悠悠,其乐无比,直到它猛的一下撞在一处不知晓的湖岸上。

可是现实比所有的梦境更严酷,更粗暴。一天晚上胖门房沃州人从他身边走过时说:“奥斯特洛夫斯卡明天乘八点钟的火车走。”接着还说了另外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这些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因为听了前一句话他脑子里“嗡”的一下,像翻江倒海似的,卷起阵阵汹涌澎湃的波涛。有几次他机械地用手指抚推紧锁的额头,仿佛要把压在那里、紧紧束缚着智力的那层东西拨开。他迈了几步,脚下踉踉跄跄。他心神不定、惊惶失措地快步从一面镶着金框的大镜子前走过,镜子里一张苍白的陌生面孔木然地瞧着他,似乎什么思想也没有,好像统统都被禁锢在阴暗朦胧的墙壁后面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扶着栏杆,摸索着走下很宽的台阶,进了暮色苍茫的花园,几棵高大的伞松寂寞地耸立着,就像阴暗的思绪。他那摇晃不定的身影像只翩翩低飞的黑色大夜鸟,又往前趔趄了几步,随后便跌坐在一张长椅上,脑袋倚着冰凉的扶手。这时四周一片岑寂。后面,大海在簇簇圆形灌木丛中闪闪发光。柔和、颤动的灯光在那里微微闪亮,在这静谧的夜晚只有远处滚滚翻涌的波涛单调而持续地在吟唱。

突然间,一切都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这事是如此明白,又如此苦涩,他几乎现出了一丝微笑。一切全都完了。奥斯特洛夫斯卡伯爵夫人要回家去了,而侍者法朗索瓦仍旧干他的活。这事难道真那么奇怪吗?来这住上两三个星期或三四个星期的客人不是全都走了吗?多傻呀,连这都没有想到!一切都明明白白,明白得让人笑,让人哭。各种思绪冗杂芜驳,像一团乱麻。明天晚上,乘八点钟的火车去华沙。去华沙——那要好多好多小时,要穿过好多森林和山谷,越过丘地和山岭,驶过好多草原、河流和喧嚣的城市。华沙!多么遥远的华沙!他根本不能想象,但是内心深处却能感觉到这个骄傲而带有威胁性的、严峻而遥远的字眼:华沙。而他……

刹那间,他心里还升起星星点点的梦幻似的希望之光。是啊,他可以跟着去呀。他可以在那里当仆役,当抄写,当车夫,当奴隶,还可以当乞丐,哆哆嗦嗦地站在华沙的街头,只要不离得那么远,只要能呼吸到同一城市的气息,或许有时她坐车疾驶而过的时候能看见她——虽然只能见到她的身影,她的衣服和她的黑发。于是种种行色匆匆闪烁而来。可是时间是残酷无情的。那事绝对办不到,这点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算了一下自己的积蓄,顶多也只有一二百法郎。这点钱连一半路费都不够。往后怎么办?突然,他好似透过一条撕破的面纱看到了自己的生活,感到它现在好可怜,好可悲啊。寂寞空虚的侍者生涯已被愚蠢的渴望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的未来大概就是这样可笑。他全身一阵战栗。突然,所有的思想之链都势不可挡地汇集在一起。现在只有一种可能——

树梢在难以觉察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他面前阴森的黑夜令人胆寒。这时他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踩着作响的砾石走上去,进了灯光通明、寂静无声的大厦。到她窗前,他便停住脚步。窗户黑乎乎的,没有一丝闪烁的、可以点燃梦幻般渴念的灯光。所以他血液的跳动很平静,他迈步走去,颇似个不再被困惑、不再受欺骗的人。到了房间里,他往床上一躺,毫不激动,睡得沉沉的,一夜没有做梦,直到第二天早晨,铃声才把他叫醒。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举止完全约束在精心琢磨的限度之内,强自镇定。他以冷冷的漠然态度干着他的服务工作,他的神情显示出无忧无虑的自信力,谁也感觉不到这副虚假的面具掩盖下的苦涩的决断。快开晚餐之前,他拿着自己的那点小小的积蓄跑到一家最气派的花店,买了精心挑选的鲜花,花的色彩绚丽多姿,正说明了他的心意:盛开的金红色郁金香象征热情似火,长瓣白菊使人觉得像是充满异国情调的淡淡的梦,窄窄的兰花表示憧憬中的修丽形象,此外还有几枝矜持、妩媚的玫瑰。接着他又买了一只用闪光的乳白玻璃制成的花瓶。尚剩的几个法郎,他从一个小乞儿身边走过时以极其迅速的动作毫不在乎地给了他。随后他便急忙赶回。他心情忧郁,郑重其事地将插着鲜花的花瓶摆放在他怀着生理上的快感慢慢地、一丝不苟地最后一次为伯爵夫人准备的餐具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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