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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农最后的时刻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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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室的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泽农沉浸在思索里,他拉出凳子,坐在桌子前。天色仍然很亮,就他的情形而言,炼金术寓意上黑暗的牢狱是一座相当明亮的监狱。从窗户上密密的铁条望出去,积雪覆盖的院子里泛起铅灰色的白光。吉尔·隆博跟夜间看守交班时,像往常一样将囚犯的晚餐留在托盘里;这一天的晚餐比平时更加丰盛。泽农推开托盘:将这些食物转化为他不再使用的乳糜和血液,似乎是荒谬的,甚至近乎猥亵。不过,他心不在焉地倒了几口啤酒在锡杯里,喝下这种苦涩的液体。

对他来说,自上午判决宣布以来开始的某种死亡的盛典,随着他跟议事司铎的谈话结束了。他原以为已经固定下来的命运重新摇晃起来。他已经回绝的提议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仍然有效:一个最终可能说“是”的泽农也许潜伏在自己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即将过去的夜晚可能会让这个怯懦者占上风。只需千分之一的机会就够了:如此短促的未来,对他已成定局的未来,竟然因此获得了一种不稳定的因素,那就是生命本身,而且,他在病人身边也观察到过这种奇怪的情形,死亡因此保留了某种具有欺骗性的不真实。一切都摇摆不定:一切都将摇摆不定直至最后一息。然而,他的决心已定:他不完全是从勇气和牺牲的崇高迹象,更是从某种无以名之的外形厚重的拒绝中看到了这一点,这个外形将他整个封闭起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影响,也几乎隔绝了感觉本身。他在自己的结局里安顿下来,他已经是永恒的泽农。

另一方面,在他赴死的决心背后,还深藏着另一个更隐秘的,他小心翼翼向议事司铎遮掩的决心,那就是死于自己之手。然而这里仍然为他保留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精疲力尽的自由: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遵循或者放弃这个决定,要么去做那个了结一切的动作,要么相反,接受由火引起的死亡,这与炼金术士的长袍不小心碰到炼丹炉的火炭而引火烧身的临终痛苦相比,没有太大区别;究竟是选择死刑还是自主的结局,直到最后仍然悬在他的思考本体的一根细微的神经上,这一选择不再是在死亡与某种生命之间摇摆,就像究竟是接受还是拒绝收回前言那样,但是它关乎方式、地点和确切的时间。由他决定,是在大广场上的一片嘘声中死去,还是在这几面灰墙之间安静地死去。然后,由他选择延迟还是提前几个小时完成这一至高的行动,由他选择,如果他愿意的话,看见太阳在1569年2月18日这一天升起,还是在今天黑夜来临之前结束。他的手臂支在双膝上,一动不动,几乎是安详的,他望着眼前的一片空茫。如同一阵可怕的宁静降临在一场飓风的中心,时间和思想都静止不动了。

圣母院的钟声敲响了:他数着次数。激变骤然发生:极度的焦虑如旋风般带走了宁静。一些画面的碎片在这场风暴中翻卷,它们来自三十七年前阿斯托加的火刑,来自不久前弗洛里安遭受酷刑的细节,来自他经过城市的十字路口时偶然碰见的法庭处决的丑陋陈尸。即将成为现实的消息似乎突然间在他身上触及到身体的理解力,将恐惧的份额分配给各种感官:他看到,感觉到,闻到,听到了明天集市广场上关于他死亡的种种细节。肉体灵魂原本谨慎地待在一边,没有参与理性灵魂的思考,这时突然从内部得知了泽农对它隐瞒的一切。他身上的某种东西像绳子一样断裂了;他的唾液干涸了;他手腕和手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的牙齿打颤。他在自己身上从未体验过的这种迷乱,比这场厄运中的其他一切更令他惊恐:他双手按在下颌上,深呼吸以减缓心跳,终于成功地制服了这场身体的骚乱。这太过分了:他要在肉体或意志溃败之前结束,以防无力补救自己的过失。他的头脑重又变得清醒了,直至那时为止从未预见过的风险向他涌来,它们很可能会妨碍他理性的出路。他朝自己的处境投以一瞥,就像外科医生在身边寻找工具并推算运气。

四点钟了;他的饭菜已经送来,给他的优待甚至还包括留下平时用的那根蜡烛。他从书记室回来后,掌管钥匙的狱卒已经替他上了锁,此人只有在熄灯后才会再出现,然后要等到天亮时才回来。要完成他的任务,看来可以在两段长的时间间隔中选择。但是这个夜晚不同于其他时候:主教或者议事司铎可能会不合时宜地送来一个口信,这样就不得不让人又来开门;人们出于一种粗暴的怜悯,有时会派遣一个僧侣或者一名善终会的成员来到犯人身边,他们肩负劝导死囚祷告的使命,以帮助他升天。也有可能人们预料到他的意图,随时会有人来缚住他的双手。他密切关注着周围的响动和脚步声;万籁俱寂,然而与他从前任何一次匆匆出逃相比,时间也没有此刻那么宝贵。

用一只还在颤抖的手,他揭开放在桌上的文具匣的盖子。在肉眼看上去没有缝隙的两层很薄的木片中间,他藏匿的宝物仍在那里:一片柔韧的,薄薄的刀片,不足两寸长,起先他是放在紧身短上衣的夹层里带进来的,后来文具匣交给法官们仔细检查过后又还给他,他才将刀片转移到这个隐蔽的地方。每天,他要无数次看见这件物品才感到放心,而从前他会不屑于将它从小溪里捡起。他在圣科姆济贫院的配药室里被捕时就被搜查过,后来还有两次,一次是皮埃尔·德·哈梅尔死后,另一次是卡特琳翻出毒药的事情之后,又有人搜查过他,看看是否能找到可疑的药瓶或药丸。他庆幸自己出于谨慎没有携带这些珍贵然而容易变质或破碎的药品,它们几乎不可能被存放在身上或者长时间藏在一目了然的囚室里,它们会不可避免地泄露他的自杀计划。他会因此失去霹雳般死去的权利,唯有那样的死才是慈悲的,但是,这段仔细磨过的刀片至少可以让他不用撕掉衬衫,去打成往往不管用的结,也不用拿一块打碎的陶片徒劳地费力。

一阵恐惧袭来,令他翻肠倒肚。他朝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便盆走去,拉空肚子。被人体消化系统煮熟然后排出的物质的气味一时塞满他的鼻孔,让他又一次想起腐烂与生命之间的密切关联。他用一只稳定的手系紧裤带。木板上的水罐里盛满冰凉的水;他润湿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滴水留在舌头上。永久的水:对他而言,这是最后一次的水。他走四步回到床边,他在上面度过了六十个沉睡或失眠的夜晚:一连串思绪令人眩晕地穿过他的头脑,其中有一条旅行的螺线将他带回布鲁日,布鲁日缩小为一座监狱的场地,曲线最终在这个狭小的长方形里终止。一声低语从他身后的废墟中传来,它来自比其他经历更令人轻蔑、更被彻底抹杀的过去,那是胡安修士沙哑而柔和的声音,他在一个阴影笼罩下的修道院里,用带着卡斯蒂利亚口音的拉丁语说:我们去睡吧,我的心。但是,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从未感到过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如此警觉:他动作的简约和迅捷不逊于他施行重大外科手术的那些时刻。他打开像毡子一样笨重的粗羊毛毯,在地上沿着床的长度将它叠成类似凹槽的形状,它至少可以承接并吸收一部分流出来的液体。为了更稳妥,他将前一天穿过的衬衫拧成一条衬垫塞在门口。不能让血流沿着略微倾斜的地面过快地流到走廊上,以免赫尔曼·摩尔偶然从他的桌面上抬起头来,注意到地面有一个黑点。随后他脱掉鞋子,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么多预防措施并非必需,然而寂静似乎是一种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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