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另一片天空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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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眼眸不属于你,你从何处得来?

《×××××》第四歌第五节

某些时候我曾有这样的感觉,觉得一切都会继续,会缓和会让步,毫不抗拒地接受这样由此而彼的生活。我是说曾经,尽管现在还抱有一线愚蠢的盼望,以为这样的感觉仍会重现。正因为如此,即使浪迹街头对一个有家有业的人不啻为荒唐行径,我仍然不时提醒自己,是时候回到我心爱的街区,忘掉我的职业(我是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运气好的话能找到若西亚娜,和她厮守到次日清晨。

天知道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这并不容易,因为那段日子里的事情总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不管怎样,只需加入到市民的令人愉快的漫游中,任凭对街巷的偏好引导脚步,到最后我几乎总会来到拱廊街区,或许因为拱廊街和商街通道是我永远的秘密家园。比如这里,古埃姆斯通道,这暧昧的地域,许多年前我就是到这里告别了我的童年,就像脱掉一件穿旧的衣服。一九二八年前后,古埃姆斯通道是藏宝的洞窟,在这里微妙地混合了薄荷糖片和罪恶的暗影,高声叫卖着满纸罪行的晚报,地下厅里光影幢幢,放映着遥不可及的色情电影。在那些日子里的若西亚娜们大约会带着介乎母性和戏谑的表情望着我。我兜里只有可怜的几个铜板,却像一个男人一样走着,软帽紧箍在头上,两手揣在兜里,抽着一根“统帅”,就因为继父曾经预言我迟早会因为黄烟草而瞎掉。我特别记得那时的气味和声响,近乎一种期待、一种焦虑,记得售货亭里可以买到有裸体女人和虚假的美甲广告的杂志,从那时我便爱上了这灰浆的天顶和肮脏的天窗,这人造的黑夜,对外界愚蠢的日光白昼浑然不觉。我怀着乔装的漠然在通道中的千门万户前逡巡探首,在这里展开了终极的奥秘,那些诡秘的升降机通往性病诊所,通向最高处梦寐以求的乐园,其中云集着风化业者,报纸上这样称呼那些女人,她们手中斜纹杯里多是翠色的饮品、丝绸的晨衣和紫色的睡袍,房间里的香气和我心目中高档商店里的气味一模一样,那些商店在通道的昏暗中光芒四射,一座永不可及的集市,水晶杯匣,玫瑰色天鹅绒粉扑,蕾切尔牌香粉和透明手柄的梳子。

直到如今,每当我路过古埃姆斯通道仍不免可笑地满怀柔情,回想起濒临消亡的少年时代;旧日的痴迷经久不灭,因而我喜欢漫无目的地游荡,知道自己随时会踏入拱廊街区,那里任何一家蒙尘的残破小铺也比堂皇的露天街面更吸引我。例如,维维安拱廊街,或者枝杈纵横的帕诺拉马拱廊街。小巷的尽头往往会现出一家旧书店或一家出人意表的旅行社,或许从未有人在那里买过一张火车票,这个世界选择了一片更邻近的天空,由肮脏的玻璃和灰浆构成的天空,还有伸出手来敬献花环的寓意人像。维维安拱廊街距离白昼中丑陋的雷奥米尔街和证券交易所(我在证券交易所工作)一街之遥,这街区从来都属于我,早在这一点被质疑之前便属于我,那时节我还躲在古埃姆斯通道的某个角落里,反复数着穷学生不多的几个铜板,为了决定花在一家自助酒吧还是买一本小说加一套透明纸包着的酸味糖而进行艰难的斗争,嘴上叼的烟卷模糊了我的眼睛,在衣兜的深处,被手指不时地摩挲着的,是一个装着安全套的小纸包。我在一家只有男人光顾的药房里故作潇洒地买下,但囊中的羞涩和脸上的稚气却决定了它毫无用武之地。

我的女友,伊尔玛,难以理解我竟会喜好到市中心或南边的街区夜游,如果她知道了我对古埃姆斯通道的偏爱,恐怕更要惊恐失色。对于她,和我母亲一样,最好的社交活动莫过于在客厅沙发上进行的所谓交谈,喝咖啡和茴芹酒。伊尔玛是女人中最善良最宽容的一个,我从未想过和她谈起我真正在意的东西,这样有一天我或许可以成为一位好丈夫,一位好父亲,也给我母亲带来她渴望已久的孙儿。我猜想就是因为这些自己最终认识了若西亚娜,但也未必,我也可能在普阿松涅大道或是胜利圣母街上与她相遇,但实际上我们第一次邂逅是在维维安拱廊街的最深处,在汽灯的光影中微微颤抖的那些石膏像下面(花环在蒙尘的缪斯们指间传递)。我不久便得悉若西亚娜在那个街区工作,只要常去咖啡馆或者熟识那些马车夫便不难碰见她。可能是出于偶然,但与她相遇在彼时彼处,另一个世界的天空中正下着雨,那个世界里天空高渺却没有街上的花环。这对我而言不啻为一种征兆,绝不是与街头妓女的逢场作戏而已。后来我得知在那段日子若西亚娜从不远离拱廊街,因为那一阵街谈巷议的话题总不离洛朗的累累罪行,可怜的姑娘整日里担惊受怕。这种恐惧部分化做了魅力,闪躲的姿态和完全的渴望。我记得她望着我的样子,介于渴望和猜疑之间,她故作冷漠的问题,得知她就住在拱廊街顶层时我难以置信地迷恋,我坚持上到她的阁楼间而不去桑帖赫路上的酒店(她在那里有朋友,有安全感)。后来她打消了戒心,那天晚上我们俩一想到她竟然会怀疑我是洛朗,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在她通俗小说品位的阁楼间里若西亚娜是多么甜美,她是那么害怕出没巴黎的锁喉凶手,当我们翻看杂志上刊载的洛朗凶杀案,她愈发紧靠在我身上。

我母亲总能知道我是否在家过夜,她自然是一言不发,因为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但在一两天内她看着我的样子总会半是羞恼半是惊惧。我非常清楚她绝不会把这些告诉伊尔玛,但她这样坚持不肯放弃已经毫无意义的母亲的特权依然使我厌烦,特别是每次都要由我拿上一盒糖果或一盆庭院植物来示好,礼物精确而默契地体现了冒犯的结束,仍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儿子重返正常生活。当然若西亚娜很愿意听我给她讲这些轶事,来到拱廊街区之后,连这些与其中的主人公一样平淡无奇的琐事也变成了我们的世界的一部分。若西亚娜对家庭十分看重,对一切团体和亲属都充满了尊重;我并不是喜欢推心置腹的人,但由于我们总得谈些什么,她所透露的自己的情况已经谈论过,我们几乎无可避免地要回到有关我这个单身男人的种种问题。我们还有另一个共通点,我在这方面也很幸运,因为若西亚娜喜欢拱廊街区,也许因为她自己住在其中,也许因为它们为她遮风避雨(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初冬时节,早降的冰雪丝毫不能影响我们拱廊街世界的逍遥)。我们常常一起散步,当她有空的时候,当某人——她不愿提起他的名字——心满意足,允许她和朋友们消遣片刻的时候。我们很少说到这位某某人,我一旦未能免俗地问起,她便未能免俗地用谎话回答,说是纯粹的雇佣关系;可以想见他便是雇主,不过他很知趣地避免出现在人前。我甚至想到,他并不介意我陪着若西亚娜呆几个晚上,因为自从洛朗在阿布奇赫街犯下新的罪行,整个街区陷入了空前的恐慌,天一黑可怜的姑娘就不敢离开维维安拱廊街。似乎该感谢洛朗和雇主,外来的恐惧使我有机会与若西亚娜一起走遍各拱廊街和咖啡馆,发现自己可以成为一位姑娘真正的朋友,而不必担心被进一步的关系所束缚。在沉默中,在琐事里,我们渐渐意识到这种可信赖的友谊。比如她的房间,狭小而整洁的阁楼间,一开始对我而言只作为拱廊街的组成部分存在。起初的时候我是为了若西亚娜才上去,而且不能久留,因为囊中羞涩不足支付整夜的费用,而某人不希望账目收益上出现亏损,因而几乎没有空闲打量身边的环境,直到事后,在我寒酸的房间里(带插图的年历和镀银的马黛茶壶是屋里唯一的奢侈品),临睡前我才有暇追忆阁楼间的情景,却无法在脑中重现。我所见的只有若西亚娜,这已足够使我安然睡去,仿佛仍把她揽在臂弯。优待继友谊而来,或许还有雇主的许可,很多次若西亚娜设法安排和我过夜,而她的房间也为填补我们并不总是轻松的交谈中的空隙提供了材料;每个清晨,每幅图画,每件饰品,都渐渐植根于我的记忆中,在我必须离开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或者与母亲或伊尔玛谈论国内政坛和家庭疾病的时候,成为我继续生活的动力。

此后其他的事情纷至沓来,其间闪动着一个被若西亚娜称为“南美佬”的模糊身影。但起初一切都好像与街区的大恐慌有关,一位富于想象力的记者演绎出的“锁喉手洛朗”传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在某一时刻来想象若西亚娜的样子,我眼前便浮现出她和我一起走进热内尔街的咖啡馆时的情景,坐上深紫色的长绒矮凳,和女伴们及老主顾打招呼,寒暄之后便是洛朗,因为那时在证券所街区再没有别的话题,而我已经马不停蹄地干了一整天,在两个行市盘中间忍受着同事和顾客关于洛朗最新罪行的议论,我思忖这桩愚蠢的噩梦到哪一天才能结束,一切能否回复到我想象中洛朗之前的日子,抑或我们将忍受他恐怖的娱乐直到世界末日。最令人气恼的是(我要了在这样飞雪寒天里必不可少的格罗格酒,然后对若西亚娜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里的人叫他洛朗是因为克利希栅栏一带的一位通灵者曾在水晶球里看见凶手用一根手指蘸着鲜血写下自己的名字,而那些记者们也就顺水推舟,不愿拂逆公众的直觉。若西亚娜并不傻,可没有人能说服她凶手并不叫洛朗,无法战胜在她蓝色眼眸中闪烁的强烈恐惧,她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高挑个子微微驼背,刚进门便倚在柜台上,不理睬任何人。

“也许吧。”若西亚娜说,对我不假思索编造出的安慰之词表示赞同。“可我还是得一个人回到我的房间,要是一阵风把两层楼之间的蜡烛吹灭了……想想我就一个人在楼梯上,一片漆黑,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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