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第一部分 盲窗 (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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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寻着失踪的哥哥的足迹,来到了耶森尼克。二十五年过去了,或者就是一天。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刚刚在学校里考完最后一次试。本来我会觉得一身轻松,因为在苦读了数个星期之后,这个夏日也该听我安排了。然而,我却心事重重地驱车离去了:在位于林肯山村的家里,有年迈的父亲,多病的母亲和那个精神错乱的姐姐。此外,在最后一年里,我摆脱了教会寄宿学校的日子,已经习惯了克拉根福特班级的群体生活。这里女孩占多数。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当别人一起踏上前往希腊的汽车时,我却充当了一个离群索居的人,宁愿独自踏上去南斯拉夫的征程。(实际上,我只是没钱一起去旅行。)再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国外。虽然斯洛文尼亚语对克恩滕南部乡村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外语,可我几乎并不怎么精通。

那个耶森尼克边防士兵看了一眼我那本新近签发的奥地利护照,自然用他的语言跟我搭上了话。他一看我听不懂,便用德语说,Kobal(柯巴尔)不就是个斯拉夫名字吗。“Kobal”意味着两腿叉开之间的空间,意味着“步伐”,而且也意味着一个叉开两腿站立的人。照这样说,我的姓则更适合他,也就是这个士兵了。他身旁那个年长些的官员身着便衣,满头银发,架着一副圆形无框学者眼镜,面带微笑解释说,那个从属的动词则意味着“klettern”(攀登)或者“reiten”(骑马),所以,我的名字因为对马的热爱与Kobal很般配。我总归有一天要为自己这个名字而争光。(后来我又多次碰到,偏偏就是一个所谓进步国家的这些官员却显示出惊人的素养。这个国家曾经是昔日一个大帝国的部分。)突然间,他变得严肃起来,靠前挪了一步,神情郑重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一定要知道,二百五十年前左右,曾经有一个名叫Kobal(柯巴尔)的民族英雄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格里高尔·柯巴尔出生在托尔敏地区,在这条河上游,继续往下流到意大利就叫伊松佐河。1713年,柯巴尔是托尔敏农民大起义的一个首领,第二年就与同伙一起被处决了。如今在斯洛文尼亚共和国依然因其“放肆”和“大胆”而著名的警句就出自他之口:皇帝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人们要自己来掌管一切事务!受到如此一番教诲——用我所知道的东西——之后,我才获准挎上海员背包,不用出示现金,走出那个黑乎乎的边境火车站,进入那个南斯拉夫的北方城市。当时,在教学地图上,在耶森尼克旁边,括弧里依照标示着“阿斯令”这个奥地利原名。

我久久地站在火车站前,连绵的卡拉万肯山脉就耸立在我身后。我有生以来,它始终展现在我眼前的远方。一走出隧道,便是一片城市,直穿过蜿蜒狭长的河谷。河谷两边的上方露出一线天空,向南延伸而去,又被笼罩在钢铁厂的烟雾之中。眼前一道长廊,一条马路,熙熙攘攘的,左右两边尽是岔开的陡峭小道。那是1960年6月末一个酷热的夜晚,路面上泛起一道直刺眼睛的亮光。我发现在那扇大弹簧门前,川流不息的小车一辆接一辆停靠后又驶去,让门后的大厅里充满了一片昏暗。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情形,到处灰蒙蒙一片,灰蒙蒙的房子,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汽车,与克恩滕城市的色彩缤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在毗邻的斯洛文尼亚,克恩滕有“圣美”之称。这个美誉是从19世纪流传下来的。在那里,夜晚之光让我的眼睛无比惬意。我乘坐通往这里的奥地利短途客车即刻又会穿过隧道返回去。它就停在后面的轨道上,被夹在那些庞大的南斯拉夫老式火车中间,看上去干干净净,五彩缤纷,活像一个玩具火车。那些在站台上大声寒暄的乘务人员身着蓝色制服,为这灰蒙蒙的氛围点缀起他国异乡的色彩。再说让你注目的是,成群结队的人们忙碌在这座的确不算大的小城里,同家乡小城里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他们虽然时而会觉察到你的存在,可是从不会去注视你。我在这里站得越久,心里就越断定,自己身在一个大王国里。

这时几乎还没有过去几个钟头,可在菲拉赫度过的下午似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那里,我拜访了教我历史和地理的老师。我们一起商议了我这个秋天面临的各种可能:我是该马上去服兵役呢,还是往后推一推,先开始大学学业?再说学什么呢?然后,在一个公园里,老师给我朗诵了他自己创作的一篇童话,征询我的看法,并且带着极其认真的神情洗耳恭听。他是个单身汉,与母亲相依为命。当我在他家里时,母亲一再透过关闭的门,询问儿子是否安好,需要什么。他陪我到了车站,顺手塞给我一张纸币,那偷偷摸摸的样子,仿佛有人在监视着他似的。尽管我打心底里感激他,可我却没有能够表达出来,况且我此刻在边界的另一端想像着这个人的时候,只是看到一个苍白的额头上长着一颗痣。那张属于他的面孔成了那个边防士兵的面孔。虽说那个士兵和我年龄不相上下,可是从他的举止、声音和目光看得出来,他显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立身之地。除了在公园的树荫下对弈的两个领养老金的人和中心广场圣母头顶上那闪烁的光环外,那位老师,他的居所,以及这座城市都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图像。

与之相反,今天早上的一幕却萦绕在我的心头,不折不扣地历历在目。就是到了今天,也就是二十五年之后,又会完完全全浮现在眼前。在那片叫做林肯的山丘上,告别了父亲。这个村子因此而得名林肯山村。这个老态龙钟的人,身板瘦削,比我瘦小得多,他弯曲着双膝,垂挂两臂,因痛风而变形的手指此刻攥成了愤怒的拳头。他站在十字路口,冲着我大声喊道:“你去见鬼吧!像你哥哥一样见了鬼就安心了!像我们这个家的所有人一样都见鬼去吧!谁都一事无成,而你也不会有任何出息的!你甚至都不会成为一个会玩的人,而我好赖也算是一个!”此时此刻,他正好搂抱住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而我掠过肩膀,望着他被露水打湿的裤腿,顿时觉得他搂抱的不是我,而更多是他自己。可是在回忆中,我后来被父亲的搂抱留住了,不仅在耶森尼克火车站前那个晚上,而且在过了这么些年后依然如此,我倾听着他的诅咒,就像祝福一样。实际上,他是完全当真的,而在想像中,我看见他抿着嘴微笑。但愿他的搂抱也承载着我走完这个叙述的历程。

我站在朦胧的夜色里,被包围在来来往往的火车的隆隆声中,简直感觉惬意。我心想着,在有生以来与女人的拥抱中,从来还没有过被吸引住的感觉。我没有过女朋友。我所认识的惟一姑娘,每每拥抱我时,我都把她不是当作戏弄就是看成打赌。然而,同她一起拉开距离走在街头上又是多么自豪呀。在那些迎面而来的人看来,显然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有一次,碰到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中有人喊道:“你的女朋友好美啊!”还有一次,一位老妇人停住步子,从这位姑娘打量到我,随之一本正经地说:“你好福气呀!”在这样的时刻,那种渴望似乎就已经满足了。要说幸福,那就是过去在电影院里不断变幻的灯光下看着身旁那闪烁的侧影,还有嘴巴、面颊、眼睛。最快乐的就是身体与身体时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靠拢。此时此刻,哪怕是偶尔的接触都会被看做是逾越雷池。照这样说来,我不就是没有女朋友吗?因为我所理解的女人不是贪欲或者要求,而仅仅是这个与我面对面的美人的理想图像——是的,这个面对面的人就应该漂亮!——我终于可以给这个人叙述了。叙述什么呢?干脆就开始吧。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想像着相互拥抱、喜欢和爱慕犹如一种持久的叙述,既小心翼翼,又无所顾忌;既从容不迫,又石破天惊,犹如一种净化的叙述,一种澄澈的叙述。同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只要他离家久了,不论是去城里,还是独自待在林子里或者田野上,她每次都会逼着他说:“你说吧!”可是一到这时候,尽管他事先还经常进行演练,却从来都没有顺顺当当地向她叙述过,至少在她患病前如此;你事先不用问他,他倒会娓娓道来——当然往后需要那些恰如其分的插问。

而我眼下在火车站前发现,从那个女朋友出现以来,我已经在默默地叙述着这一天了。可我给她叙述了什么呢?既没有意外变故,也没有不寻常的事件,而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过程,或者仅仅不过是一个景象,一片噪声,一种气味。街对面那个小喷泉的水柱,那个报亭红色的闪光,那些载重汽车喷出的尾气:在我默默无声的叙述中,它们都不再是独立的东西,而是相互交融在一起。这个叙述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它,是经历本身。在我内心深处,那个默默无声的叙述者是某种超越我的东西。这时,它的叙述所针对的那个姑娘变成了一个永不衰老的年轻妇人,就像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他在自身发现了那个叙述者,也成了一个没有年龄的成人。我们面对面站着,恰好齐眉高。因为齐眉高是叙述的标尺!我打心底里感觉到那深深柔情的力量。而它对我来说则意味着:“跳跃吧!”

在耶森尼克泛黄的工厂天空上,闪烁着一颗星星,独自构成了一个星像。一只发红的甲虫飞过下面街道的烟雾。两节车厢砰的撞在一起。那家超市里,清洁女工已经接替了收银员。一个抽着烟的男子身着内衣站在一幢高楼的窗口前。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火车站的饭店里,就像经历了一次艰辛的劳顿,守着一瓶当时在南斯拉夫取代了可口可乐的深色甜饮料,几乎直到午夜时分。同时,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跟在家里的那些夜晚如此不同。那些时候,不管是在村子里,还是在寄宿学校里,或者在城里,我总是一再犯困,每每扫大家的兴。我惟有一次被带去参加舞会,居然也睁着眼睛睡着了。每到新年来临的最后时刻,父亲总是竭力拿玩牌来不让我睡觉,可也徒劳无用。我思量着什么东西会让我如此清醒呢,不仅仅是这个异乡他国的缘故,而且也少不了这个餐厅;要是在一间候车室里,我势必很快就要犯困的。

我坐在一个用栗色木板装饰的隔间里。那一个个隔间犹如一长排座位。我身前是一排排站台,一片灯火通明,向后远远依次排列;身后是那条同样灯火通明的长途干线,一片片住宅区里亮着灯火。这里满载的小车和那里满载的火车依然纵横交错,川流不息。我看不见那些旅游者的面孔,只是一个个影子。然而,这些影子是通过一张反射到玻璃墙上的面孔观察来的,那就是我的面孔。凭着这个使我显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映像——只有额头、眼窝、嘴唇——我便可以幻想着那些影子,不单是那些行人,而且还有那些高楼大厦的居住者,他们时而在房间里穿来穿去,时而又坐在凉台上。这是一个轻松、明亮和清晰的梦。在这个梦里,从所有那些黑乎乎的人影中,我都在想像着友善的东西,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不友善。老人像老人,情侣像情侣,家庭像家庭,孩子像孩子,孤独者像孤独者,宠物像宠物,每个个体都是整体的一部分,而我连同自己的映像都属于这个人群,我在不停地、温和地、冒险而泰然地漫游过一个夜晚时想像着他们,连那些睡眠者、病人、弥留者,甚至故去的人都一起走进我的想像里。我站起身来,想认可这个梦。然而,它惟独被那个国家的总统的巨幅画像扰乱了。画像就挂在餐厅中央,柜台上方。铁托将军身着挂满勋章的镶边制服的形象显得十分清晰。他站在一张讲桌前,向前倾着身子,紧攥着的拳头立在桌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视着我。我甚至听到他在说“我认识你”,而想要回答说:“可我却不认识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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