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第一部 (第2/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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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没有家人的关注和激赏,布里奥妮也不可能放弃写作。与许多前辈作家一样,她渐渐意识到并非所有的赞誉都对她有所裨益。比如,姐姐塞西莉娅的热情似乎就有点夸张,也许带点恩赐的意味,而且咄咄逼人。她要布里奥妮把每一个装订好的故事编入目录,陈列到藏书室的书架上去,把它们放在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和昆吐斯·德尔图良[1]作品之间。也许塞西莉娅只是说着玩的,布里奥妮根本就没当回事。她已踏上正途,而且在其他层面上获得了满足。写故事不仅要与秘密打交道,而且还能把世界变成一个缩小的模型,这当然能给她很多乐趣。短短五页稿纸就能造就一个世界,这比缩小的农场模型可有趣得多。半页稿纸里就能包含一个被宠坏了的王子的童年,一个节奏强劲的句子就可以表达在月夜穿过沉睡的村子的情景,简简单单一个词——眼眸一瞥——就能表明主人公已坠入了爱河。布里奥妮最近完成的一个故事,是如此充满生命力,拿在手中的稿纸仿佛都鲜活得在颤动。同时,她对于条理的喜爱也得到了满足,因为一个无序的世界完全可以在写作中条理化。比如,女主人公人生中的一大危机可以和冰雹、狂风和雷电相伴相生,而婚礼喜庆时则往往风和日丽。布里奥妮对秩序的喜好也催生了公正原则,死亡和婚姻成了家政的主动力:死亡是道德欠佳者的专利,而婚姻是一份报答,直到最后一页才奉上。

布里奥妮为利昂回家而写的剧本是她向戏剧迈出的第一步,她觉得这一过渡并不艰难。在剧本里不用再写“她说”这样的词句,也不用描写天气、春天的来临或女主人公的脸蛋,这对布里奥妮来说是一种解脱,因为她发现,美只是一条窄窄的光谱带,而丑却形态万象。把一个广阔的世界压缩成口头的语言,这本身就是一种整理,而经过整理的世界几乎颜色尽失,因此,为了弥补这一点,每一个句子都极富感情,为此,感叹号是不可或缺的。《阿拉贝拉的磨难》也许是一个情节剧,不过它的作者当时还没听说过这一术语呢。这个剧本并不是要博人一笑,而是旨在引起读者的惊骇,随之让他们如释重负,最后给他们以教益。布里奥妮为此剧所作出的天真而巨大的努力——海报、戏票、售票亭——使她特别不能承受失败的打击。她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阿拉贝拉的磨难》写成另一个故事,而不是一部剧本,来欢迎利昂,但表姐表弟们要从北方来的消息促使她跃入了一种新的创作形式。

十五岁的罗拉和九岁的双胞胎杰克逊和皮埃罗被一场苦涩的家庭内战造就成了“难民”。这事本该对布里奥妮有更大的心理影响。她曾听到妈妈指责自己的妹妹埃尔米奥娜冲动行事,慨叹这三个孩子的处境,并谴责妹夫塞西尔的过分温顺和逃避行为——为了能得到安宁,他逃到牛津的万灵学院去了。布里奥妮曾听妈妈和姐姐分析过这场“内战”最新的种种曲折和伤害,进攻和反攻,并知道表姐弟们来她们家住,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可能长达一个学期。她也听说家里的房子多住三个孩子是绰绰有余的,昆西家的孩子在这里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如果他们的父母同时来探望孩子,必须保证不把他们的争吵带到塔利斯家来。布里奥妮的卧室旁边的两间房间已经打扫干净,换上了新的窗帘,家具也从别的房间搬了进来。本来,布里奥妮也要参加准备工作的,但正赶上她写作热情高涨的那两天,她还得忙布置“剧场”入口那一通事,所以就没有参加。她只是隐隐约约知道,离婚是种灾难,但她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个合适的写作主题,对这事也没多加考虑。对她来说,这是一种世俗的解散,是无可逆转的,所以并没有为讲故事的人留下多少发挥的空间:它属于无序的领域。结婚——更确切地说是婚礼——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它循规蹈矩,井然有序,是对美德的一种回报,而且有着盛大的仪式和宴会,还有令人陶醉的白头偕老的诺言。美妙的婚礼还暗示着性极乐,这对布里奥妮来说还无法想象。在乡村小教堂和城市大教堂的走道上,在亲人好友的见证称许下,她的男女主人公天真地抵达了他们人生的顶峰,再也不需要继续向上走了。

如果离婚代表了婚礼的令人不齿的对立面,那么,它可以被轻易地抛到天平的另一个秤盘里,与背叛、邪恶、偷窃、攻击和谎言为伍。然而,它却展示了永无休止的争吵和乏味复杂生活的不光彩的面目,所以根本就不可能被布里奥妮考虑为写作主题,就像她不会去考虑“重整军备”、“阿比西尼亚问题”或“种花技巧”一样。当经历了整个星期六上午的漫长等待,布里奥妮终于听到车轮碾过卧室窗下细石子路时,她一把抓起剧本,冲下楼去,穿过大厅,闯进正午明亮炫目的阳光里,向车子里守着行李抱成一团的小客人们喊道:“你们的角色我全都写好了!明天首演,五分钟后排练!”小客人们被她的话惊呆了,而布里奥妮这样做倒并不是因为她不顾别人,而是高度集中的艺术志向使然。

很快,她的母亲和姐姐来给小客人们作了一个比较宽松的时间安排。三个赤黄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小孩被带去看了他们的房间,哈德曼的儿子丹尼把他们的行李提上了楼。接着,他们被安排去厨房喝香料甜酒,参观整幢房子,在游泳池里游泳,然后在南花园葡萄藤下享用午餐。在这整个过程当中,艾米莉和塞西莉娅一直喋喋不休,这使客人本应有的轻松感荡然无存。布里奥妮知道,如果她行了两百里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宅邸,那么,精明的问题和滑稽的悄悄话,以及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告诉她可以自由选择,定会让她深感压抑的。人们都没有意识到,孩子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独处。不过,昆西家的孩子使出浑身解数,假装很开心,假装很自在。这对于《阿拉贝拉的磨难》来说,倒是个好兆头:如果他们三个明显有假装的本领,那么,尽管与将要扮演的角色毫无相似之处,也定能演好戏。午饭前,布里奥妮一个人溜进了空荡荡的彩排室——原来的婴儿室——在涂了漆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考虑着各个角色的人选。

显而易见,像布里奥妮一样有着一头黑发的阿拉贝拉,她的父母是不可能有雀斑的,她不会和一个有雀斑的外国伯爵私奔,不会向一个有雀斑的酒馆老板租一间阁楼房,不会爱上一个有雀斑的王子,更不会在一群有雀斑的人面前由一个有雀斑的牧师主婚。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凑合一下了。她表姐表弟的头发颜色太鲜亮了,简直像是荧光色,藏都藏不住。布里奥妮只能这样想了:阿拉贝拉没有雀斑,这是一个“象征”——要布里奥妮写起来,可能又要变成“象形文字”了——象征着她的不凡。尽管她穿行于一个污点斑斑的世界,她纯净的精神是绝对不容置疑的。此外,陌生人无法区分开来的两个孪生兄弟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邪恶的伯爵和英俊的王子能长得如此相像吗?而且……他们俩能和阿拉贝拉的父亲和主婚的牧师长得像一个人一样吗?假如叫罗拉演王子行吗?杰克逊和皮埃罗这两个小家伙,看上去急不可耐。他们倒是那种你怎么说就会怎么做的小男孩。可他们的姐姐肯扮演一个男人吗?她有着一双绿眼睛,一张很骨感的脸;她面颊消瘦,沉默里有一种冷漠,透出一股倔强的意志和暴躁的脾气。也许,只要向罗拉一提起演男角的可能性,就会引发一场危机。再说,杰克逊在吟诵祝福词的时候,布里奥妮真的能在圣坛前与罗拉执手相望吗?

直到下午五点钟,她才能把演员聚集在婴儿室里。她把三条长凳排成一行,自己则挤进一张婴儿吃饭用的旧高脚椅——这个属于艺术家的不羁举动使她有了网球裁判员那样的高度优势。双胞胎兄弟在游泳池里闹了整整三个小时之后,终于不太情愿地来了。他们光着脚,上身穿了背心,游泳裤上的水不停地往地板上滴着。水还从他们乱蓬蓬的头发里流到脖子处,两个人都冷得发抖,正哆嗦着膝盖来保暖。长时间泡在水里使他们的皮肤发白起皱,在婴儿室相对较弱的光线里,他们的雀斑看起来黑黑的。他们的姐姐坐在他俩中间,左腿架在右膝盖上,看上去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她洒了很多香水,换了一件绿格子的棉布裙子,以弥补皮肤的颜色。她脚上穿着凉鞋,戴着一条脚链,脚趾上涂着朱红的趾甲油。一看到这些脚趾甲,布里奥妮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她马上认定,决不能叫罗拉来扮演王子。

每个人都坐好了,剧作家准备发表一个小小的讲话,概括性地介绍一下这个戏的情节,并指出,明天晚上,他们将在藏书室里对大人献演,以唤起演员们的激情,但她还没开口,就让皮埃罗抢了先。

“我讨厌戏剧,讨厌这种玩意儿。”

“我也讨厌,我不喜欢化装。”杰克逊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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