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第29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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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匹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未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孺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今生绝对不想再见的乳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第一桩快事。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她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和她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她不成?无非她那一片孝心,一团至性,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她那样作了去,即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损害身体,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和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她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网眼里拔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她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烧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孚得这人望?她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她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老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陌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和张姑娘商量的,定尽她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姐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和她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

当下她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和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她就便脱了礼服,换了衣裳,也和妹妹说说话儿去。她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第一道门槛儿,取得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午的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小姐看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玉姐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隔断,都是一样。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欢床,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勾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座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何小姐到了这屋里,便和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华妈妈、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看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案、引枕、坐褥。案上一个阳羡沙盆儿,插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叠落些书籍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着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挂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线折格子,格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子,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叠落的图书四壁。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思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四角方的颜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叁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特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厘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败。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得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隔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的是:"弋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何小姐心里想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训这段格言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的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看不大懂得的。和张姑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

又看两旁那幅描金朱绢对联,写的是:"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大爷称呼同大人,现任河南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和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何小姐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的厉害了。"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小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得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象堆起一层层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绫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何小姐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她着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她,叫她绣个甚么,她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她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她求人家写的。"何小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子过去。何小姐也随着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格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格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绝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材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加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呈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小姐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象陡然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她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和我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读者必然要问:"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她心里又神谋魔道的想起甚么来了?"这句话,作者可不得知道。何以呢?她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格子看,她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她心里的事情,我作者怎么猜得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它一番。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读者都觉得出来。这首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那"桐卿"两字不必讲,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由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未可知。只是这首诗的寓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四个字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自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私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司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鲁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如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却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和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仲尼。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乱叫得。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作者,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老爷。至于宗族中,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使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极;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时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只恐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何小姐或者有见于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阁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顾;徇俗些,称作奶奶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不成?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照这等说来,何小姐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她既说了要和张姑娘商量,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看罢。

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这怎么方才还和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说着,何玉凤绕过格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放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格子东找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儿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何小姐心上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着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她诧异得哇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她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儿提起来拿开。忙得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小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越发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二人归座,柳条儿给张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姐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日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妻听了怎的喜欢依允。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她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何小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和我初见的那天,曾经提过怎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简直的给我戴,给我吃,不爽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它,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性命咧,完我终身咧,感恩咧,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早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着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何小姐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个玩意儿,就明白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儿去,提起那层绢来。这个当儿,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图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幅极艳丽的仕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个鱼白春衣,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堆积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首横头坐着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丫头,拂尘煮茗。只有那仕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发珠翠,衣上的花样摺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何小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宛如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她乐得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出来。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手饰衣纹,都是她钩出来,我照着她作的。"何小姐道:"这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作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妻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她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作陶桂冰,给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工笔人物,她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她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传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至汉朝里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极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看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况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个女史,倒是数他们小孩子们画着玩儿去罢。我们就把她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副小照。"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也画不出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点朱砂痣个酒窝儿,还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何小姐道:"我是急于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撤开这长生禄位牌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后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的啊!自从去年我姐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来,算到今日,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居,长日聚首。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何小姐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姐姐到了,他们早和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找。落后还是褚大姐姐卧下告诉了我,她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么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这位玉郎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说老爷说的意思来。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揎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何小姐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一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想,便问她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的,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须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又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和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问,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她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我上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婉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期自写通书和请媒的全帖,这就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发觉得她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和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和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成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也学得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两人这么对瞧着笑。我说这么啊似的算个甚么呢?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那词说道:我侬两个,忒煞情多,比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抟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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