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第五十五回 空流泪素臣肠断花笺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狱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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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臣见堂上坐着一位少年官员,并非任公模样,急缩转身,在仪门上问那值门皂隶。皂隶道:“是署印的二爷;任老爷坏了官,拿到省里去了!”素臣道:“任老爷为何事坏官?”皂隶道:“斗大的手卷,画长哩;明日早些来,和你到三元馆里去坐着,磕一碟瓜子儿,细细的讲究。黄昏半夜,官府坐在堂上,不是当耍的,快些走罢!”

素臣被他抢白了回来,转亏那脚夫领着,找宿店住下,一夜眼也没合。次日起来,吩咐奚囊在店家等着,同容儿重到未家门首,因天色尚早,无处问信,缩身到一个点心店中坐下。店小二道:“馒头还没落笼,请坐着略等一会。”素臣坐下,问道:“你可知县里老爷,因甚坏了官到省里去的?”小二道:“不要说起,总是丰城县百姓晦气,这样一位好老爷,却犯了欺君的罪,说是拿到省里去问,定了罪,就要砍头哩!弄这二爷署了印,吵闹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比较直比到四更天,不知几时才脱这灾星哩!”素臣大惊失色,正待根问。却被柜里一个半老之人,紫了面皮,赶出柜来,把小二一连两个巴掌,喝道:“你这张嘴!粪桶也有只双耳朵,茅坑没后壁,动不动直冲出来!公人们听见,一索子套住,打你这狗腿,也不值半个小钱,须连累我老人家吃官司!快些走开别处去利市,我这店里再容不的你这没魂的人!”小二揉着脸儿,骨都着一张嘴,靠定墙上,再不则声。

素臣正自焦闷,只见容儿直跑出店,口里喊道:“申伯伯,申伯伯!”一面叫着,一面赶上街去。素臣连忙走出店来,向东一望,却认得是未府老苍头申寿,因跑上一步,拉住袖口道:“申管家那里去?”申寿猝被一拉,吓了一跳,回转头来,看着素臣,并不认得。

发急道:“我有要紧事哩!你是谁,扯我则甚?”容儿赶上连叫,申寿把眼睁了两睁道:“你这小哥面熟得很!”容儿道:“我是容儿。”

申寿大喜道:“原来是小容,你长大了许多,面孔一发标致了,我老人家眼目昏花,那里还认得出?你死在湖里,可怜你娘老子哭得好不苦楚,逢时过节,做羹饭,烧纸钱给你,你那里知道!”容儿眼泪直挂。素臣好生焦急,说道:“申管家,休只顾说闲话,且问你,小姐现在何处?”申寿道:“啊呀!你这客人,怎管起我们的事来?这是我未兄弟的儿子,前年死在湖里,累我老人家出了许多眼泪,怎不容我们说几句话儿?想是你救了他来,要索谢意吗?也只消向未兄弟说,非亲非故,怎便小姐长,小姐短的乱说?”

素臣焦躁道:“我是你老爷的世侄,我在西湖救你小姐,后来在你家病了几个月,你难道不认得我吗?”申寿失惊细认,喜极大笑道:“你原来是吴江的白相公!相公这脸,被日色晒了两年,紫了,再也认不出!相公来得好,我家二小姐,正为着官司没人料理;别人不知道,老奴是眼见的,丰城县堂上,一两句话,就把官司说开了,还请吃酒,看龙船哩!”素臣惊讶道:“二小姐想是素娥姐了?为甚官司,快快说与我听?”申寿道:“去年腊月,二小姐恭喜,嫁了孙相公。”素臣道:“胡说!二小姐怎嫁起人来?”申寿叹口气道:“原来不该!当初与相公同眠同起过来,怎又爱着孙相公才貌,又嫁给他?老奴心里也是不伏气!谁知做亲不多几日,孙相公就不见了;如今奉旨拿人,没处拿,就把二小姐拿了去了。”素臣见他说话糊涂,气闷不过道:“不必说了,你且说大小姐现在何处?”申寿道:“大小姐也到省里去了。”“大相公呢?”“大相公也到省里去了,只有大娘娘在家,老奴回去,问他支饭米哩,相公就走罢。”素臣道:“原来你大相公已娶了亲了。既有大娘娘在家,我们昨夜敲门,怎再敲不应?”申寿道:“相公想是在前边敲,故敲不应了;因为着官司,家里没人,把前半截门户都关杀了,在后门出入,离着有半里多路,那里敲得应呢。”素臣暗忖:且到未家问明素娥下落,将玉观音等安顿了再处。因领申寿到饭店中,唤奚囊雇了脚夫,算还房钱,挑起行李,一行人都向未府中来。申寿领到一弄里,穿出城脚边,沿河一带垂杨树里,一座大水墙门,侧首向那两扇小门敲将起来。不多几下,一个灶上婆娘,开门而出,吓得满面失色。容儿道:“王姆姆,可认得容儿吗?”那婆娘仔细一看,失惊条怪的道:“你是小容呀,原来不曾死,谢天地!未婶婶要喜杀了!这些男男女女,是啥样人?”容儿道:“都是自家人,且让进去再讲。”那婆娘连忙退步。

素臣等进入门内,就卸下行李,把钱打发脚夫,闩上了门,申寿在前领着,直领到内里一间书房中来。一个丫头看见,忙跑进去,一路喊道:“大娘娘,你看申伯伯,怎把许多生人直领到临卫轩来了?”

申寿自言自语道:“前年在大小姐那边,也宿在内书房的,须不是我老人家颠倒。”素臣怕申寿说错了话,叫他领奚囊去搬行李。吩咐容儿:“领着玉观音姊妹进去,见了主母,且莫说我的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只说是你老爷的年侄世交,救你夫妻二人性命,特特送来,要见你家大相公的。再要问明大相公为着何事?大小姐同赴省城,寓在何处?去岁下半年,可有吴江亲戚领着家眷前来投奔?须一一问明,要紧切记。”容儿答应进去。

素臣在书房中静候,举目四看,见明窗净几,四壁图书精雅不过,暗忖:洪儒虽已改过,未必精雅如此;所娶者,必系有才之女。因在书架上抽一本书来,面上签标《倚秋吟》三字;揭开来,夹着几幅花笺,香气触手而起。第一幅,《古风》一首,一笔细楷,写得秀健可爱;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吐舌惊叹道:“女子中怎有如此奇才?须眉男子俱拜下风矣!但所云:‘包罗诸才子,百行无一亏’,此等男儿,世上未必能有,只怕还是阿私所好。”因又看一张,却是绝句;点着头道:“可怜,可怜!”再看到《秋花》、《对镜》二词,不觉惨然;暗忖:洪儒年纪甚小,这词内说:“便得人怜,已落他人后,”是梅已过,或是继室,或是妾媵了。毕竟是何人所题?因看到一幅四六书启,才知是任湘灵所题,一时还想不到任小姐身上。先看了前几行,忽触着医痘之事,连声:“奇怪!”及至“惨西市之临刑,惊闻市虎;痛东荒之远窜,愁听荒鸡”等语,不觉大惊道:“这分明我了!”越看越苦,两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再看到“残月晓风”几句,心窝里如冷水浇灌,这眼泪一滴滴的滴在那笺上,几乎湿透,哭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岂不痛哉!”及看末后短笺一幅,读完那八句诗,真如三更杜宇,啼出俏魂,不觉放声大哭。门外一个丫鬟,欲进不进的,含着两泡眼泪,睁睁地看着素臣,见素臣泪出痛肠,竟走进书房门来问道:“相公是那里人?怎见了这诗恁般痛哭?”素臣拭泪看时,颇觉面熟。那丫鬟一面说,一面收拾桌上花笺,素臣见他大拇指却是骈指,忽然想起道:“姐姐莫非是任老爷家中使女么?”那丫鬟失声道:“相公莫非是替我家小姐医闷痘的白相公么?”素臣道:“正是。你老爷为着何事……”那丫鬟不等素臣说完,飞跑进去,喊道:“小姐好了,姑爷来了!”素文正在房中,盘问玉观音姊妹,容儿未奉呼唤,站在窗外,尚未进见。玉观音又因素臣吩咐,一味藏头露尾,闪烁支吾,素文满肚疑心,叫王妈去唤申寿,又不见进来。只听丫鬟晴霞嚷说:“姑爷回来!”一路大惊小怪,便喝道:“好没规矩!既是姑爷回来,就请到临卫轩去,问一问客人的来历罢了。”晴霞道:“不是我们姑爷,是大小姐的姑爷。”素文道:“大小姐姑爷在京会试,昨日正是三场,如何得回?莫非有甚事么?”睛霞着急道:“小姐倒会缠人耍子!那里是这里大小姐的姑爷,是我家大小姐的姑爷,是那医闷痘,撕破大小姐衣裳的那个姑爷!”素文直立起来道:“当真是姐夫回来了么?你可认得真?”晴霞道:“大姑爷在临卫轩看了大小姐这诗,哭得好不利害!小姐看这花笺上,不是通哭湿了?晴霞初时也认不得,大姑爷先认出了晴霞,说可是任老爷家丫鬟?晴霞才想起,一些不错,是那医病的姑爷,只面色紫了,想是被日色晒紫的。”素文一手接过诗稿,喜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王妈已找申寿进来,素文道:“文姑爷来,你怎不进来禀知我?叫王妈来寻,你还不就来。”申寿道:“那里见甚文姑爷?是吴江白相公,收留了我家的容儿,送来还我家,现坐在临卫轩,老奴也早进来了,白相公叫去拿行李,那知王婶子已搬到厢房里去,累老奴寻得发昏。如今庄上断了米,大娘娘快些开仓,好去叫脚夫来挑。”素文道:“你去叫脚夫罢。容儿在那里,叫他进来,有了些年纪,就这样懵懂!”申寿在窗外叫了容儿进来,笃起了嘴,一路咕哝出去。容儿已听得明白,磕头起来,放心把素臣近事,约略述了一遍。素文喜不可言,暗忖:父亲之事,必与姐夫说知,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方好。因向容儿说道:“你去对姑爷说,现在为着官事,我出来面见哩。”容儿答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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