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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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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臣下船,望江西进发,到了杭州关上,要往江头雇船,忽想起:“西湖虽不过游观之所,却也名擅东南。现在足边,何妨一为拭目。”因向昭庆寺寻了下处,安顿过了行李。一个小沙弥跑进房来,说:“家师奉拜。”随后来一个雄壮和尚,笑容可掬的,向素臣行礼。一眼看着奚囊,寒湿了好些套头话。素臣问他名号,方知那僧法号松庵,是本寺住持,结交官府,甚是势要。生得暴眼赤腮,油头紫面,一部落腮胡,脑后项间青筋虬结。素臣看去,知非良善。估量着有膂力,会拳棒,脚步尚不甚牢实,想是酒色淘虚的缘故。幸喜囊中无物,自揣力量还制得住他,遂不放在心上。松庵别去。用过晚膳,将房内墙壁房外路径,细看了一遍,收拾安寝。奚囊乖觉,将自己带的一柄防身顺刀,藏放里床褥下。到一更之下,素臣听得隐稳似有男女谑笑之声,又远远听得妇女悲泣声息。悄问奚囊,却绝不听见。

次日起来,早膳过,吩咐奚囊带些银钱,锁了房门,出了寺门,到断桥边四望。只见青烟横抹晓山,紫燕斜翻春水,那时正是艳阳天气,花香阵阵,从湖边扑面飞来,顿觉游兴勃然。一径往六桥走去,早已画舫疏帘,映出芙蓉粉面。烟堤嫩柳,拖来桃叶香裙。素臣心在湖上,一心览湖,且往来仕女,都是涂脂抹粉,绕翠围珠,无一个天然秀色,可入素臣之目者。遂把这些粉白黛绿,莺声燕语,都付之不见不闻。一路高瞻远瞩,要领略湖山真景。正走之时,只见奚囊说道:“那一个好像松庵和尚。”素臣上前相叫,要问他由岳坟到灵隐的路。那知这秃贼一双毒眼,紧射在湖中一只大船舱内,目不转睛,睁睁地呆看,那里听得素臣声唤?素臣暗笑道:“果然和尚色中饿鬼!”遂向湖中望去,只见一只大船,打着抚院旗号,有一个白须老者,同一个和尚,在舱内坐谈。后面一舱,门窗俱闭,并没女人踪影。暗忖:“天下事有三屈,想是和尚与松庵认识,在此听他说话。”遂丢过一边,也不再去叫应,打算别问路人。那知走不多路,陡然黑云四起,雷电交作,大雨如倾盆直倒下来,急折转身。只见游人仕女,个个如丧家之狗,落水之鸡。男人也还罢了,只有那女人被雨,其实可怜。只见:

粉挂腮边,水洗观音金面。脂淋项下,油揩邻妇青唇。髻散发拖,枉着三更天四更天,出门时许多妆扮。珠狼翠籍,借的张家嫂李家嫂,进门时何物赔偿?一片黏连,湿裤湿裙裹双腿,好似丫叉芦卜。浑身胶结,单衣单袄堆两乳,犹如泡胀馒头。乱纷纷抱子牵夫,闹囔囔呼娘觅女。足慌,泥泞,路滑,臂跷。几阵风来色色牵,浑身发抖;一交跌去哈哈笑,两脚朝天。

素臣此时浑身浸湿,寒冷不过,休说没工夫笑这些女子,也没心肠去怜恤他,只办着自己走路。无奈奚囊年幼,跟随不上。素臣把手拉着,且拖到一个亭子边来,那雨势比前更大。素臣看那亭子内,有多少女人挤着,因亭小人多,并至挨肩擦背,没些空缝。素臣把奚囊推入,自己却背着亭子站在阶前石上。奚囊道:“相公何不挤上来?”素臣道:“男女捱擦不便,你是孩子家尚不妨。”只听得亭子内有人叫道:“文相公,不妨,这亭子是公所,又不是女娘们建造的。他若怕男人,就不该进亭子来了。相公何必这般道学!”素臣尚未回言,只听一个说道:“我们虽有男人,都是同着女眷,先挤在内没法。谁似你和尚强挤入来,捱擦妇女?难得这位相公尊重,不肯进亭,极是好的人。你偏要叫他进来。少停雨住了,合你讲话!”素臣回头看时,只见松庵和尚挤在三四个女少年中间,一张嘴儿,差不多要贴向一个女人眼皮上去,那一簇松毛,已半掳女人脖项。

素臣怒从心起,本要发话。却见松庵竖起两道浓眉,睁圆一双凶眼,大声嚷骂道:“你这活乌龟,你敢放屁!你既要惜女人的廉耻,就不该放妻子出来卖俏!莫说大家身上都穿着衣服,就是光着身子,你也怪不得别人。便落了便宜,也只好算做上门嫖罢了。你说要合我讲话,你睁开龟眼,认认我是甚人?连昭庆寺松庵大老爷都不认得!这等瞎乌龟,只可烧汤,连跟马扎搿琵琶,都去不得!粪桶也有耳杂,敢在虎头上做窠!少刻雨住了,且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三十毛板,连你妻也拶一拶指,出掉些水气,才知和尚的手段哩。”只见发话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做声。只见别的男子,都啯啯哝哝,埋怨那发话人。只见那些妇女,脸都吓青了,要掉下泪来。素臣如火上添油,因碍着许多女人拥挤在内,动不得粗。肚里思量:“且待雨住人散之后,历数其罪,痛打这厮出气。拼得别寻寓处,却是气闷不过。”

正在辘轳,只见身旁走过一人,说道:“家爷请相公上船一会,因雨大不能自己上来奉请,吩咐小的致明,请相公休怪。”素臣道:“你老爷是谁?因何请我?船在何处?这样大雨,如何去法?”那人用手指道:“那一株大杨树下,不是家爷的船吗?相公上船便知。小的现拿雨具,不多几步就到船上。雨大得狠,休要耽搁了。”素臣此时已被暴风冷雨,弄得浑身抖战,巴不得有躲避去处,遂不暇细询,急急穿换了,抢至船边,跨上船去。那家人把奚囊驮在背上,雨伞遮着,随后下船。舱门口站着一个白须老者,满面春风的,迎接素臣入舱。素臣脱换雨具,便要施礼。老者道:“且慢。”吩咐一个小童到后舱去,说:“取我的衣服鞋袜出来,伏侍这位相公更衣过,进来请我。”向素臣告便,退入中舱。小童拿出衣裤等物,候素臣换过,将换下的收拾进去。素臣一眼看见,小童眉目秀媚异常,宛然女子,却又是贵相,好生怪异。因已请出老者来,便又向前行礼。

老人又道:“且慢。”因让至中舱,令家人奉上一大杯热酒,说:“先生受寒了,且吃三杯,冲一冲寒。”素臣因被雨久淋,身子如在冰缸内一般,正用得着这杯热酒,遂略不辞让,连饮了三杯,就觉一股阳和之气,从丹田内诩诩发扬,须臾四肢百体,都活动潇洒起来。笑道:“老先生真回春手也!”即便行了宾主之礼,正要就坐,老者把手一拱道:“此位禅师,法号和光,是当今赐紫,现坐灵隐方丈,舌具广长,胸多智慧。先生且见过了,好求禅师指迷。”

素臣只得看那和尚,生得面如银盆,眉如偃月,鼻直口方,耳长额阔,双瞳闪烁有光,一背丰隆多肉,约有四十上下年纪,身披浑紫暗龙袈裟,足穿大红朱履,光着一颗滚圆肥头,头顶上炙着龙眼核大紫红色的九十大疤。素臣一面答道:“晚生止识儒宗,不解禅理,求教倒也不必。”一面说,遂要就坐。老者慌道:“禅师是方外尊宿,兼之年长,自然该首坐了。但这位先生既不好禅,应以世法相见,听口声不似浙中,禅师现在驻锡湖上,还该是那位上会,这倒要凭禅师主张了。”和光无奈,只得虚让了一让。那知素臣本性最恼和尚,就是老者主张坐在下首,他也断不肯依,宁可仍到大雨内去站着的。况老者之意,分明要他上坐。于是并不谦逊,竟拱一拱手,向那第一位座位站立,说道:“有占了。”和光见这般模样,气破胸膛,又不便发作,只得怏怏的坐了第二位。老者坐了主席。吩咐另换席面,先送一道茶来。茶罢,素臣问道:“老先生尊姓台甫?贵乡何处?晚生素未识荆,因何忽蒙刮目,许以登龙,伏惟垂示?”老者道:“学生姓未,号淡然,祖居江右,因探亲来此,偶尔游湖。小价们说:”岸上有位相公被雨,因恐挤了女人,不进亭中,许久立在雨内,浑身透湿。‘又说:“一个僧人反不避嫌,强挤入亭,又招呼那位相公进去,与众人嚷闹,那位相公总不理他。’学生深以为难,因到前舱,望见尊品是一位福德俱备之相,故斗胆叫人奉请。不识先生姓名居址,贵庚几何,曾否缔姻,家中更有保人,因何事至此,乞道其详。”

素臣道:“晚生姓文名白,祖居吴江,今年二十四岁。先严早背,寡母在堂,长兄名真,拙荆田氏。因慕贵省匡庐之胜,窃怀黄门游学之思,故漫游到此。适为雨苦,正在无聊,得老先生援之泥涂,感且不朽。”淡然把眉一蹙,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不料无意中,忽遇故人之子!老侄如此少年老成,豪迈不羁,吾友为不死矣!”素臣急起立,问道:“老先生与先严交谊,晚生因幼而失怙,竟未深悉,伏乞详示。”淡然道:“先严钰庵公,官佥都时,与令先祖司成公为道义交。老夫任户部员外时,令先尊适为户部主政,尤为莫逆,彼此通家往来。那时老侄与令兄俱在襁褓,一取存真,一取尚白,早有此名,老夫至今不忘。因一官匏系,近年退休,又值妻亡妾丧,家难频仍,与老侄处遂成陌路。而世嫂贤孝之行,老侄岐嶷之状,时结于心,时触于目。前日来此,才打发小价到吴江问候,不料反于此地不期而遇,真是快心之事!”素臣方豁然道:“原来就是淡然老伯!此番出门,家母命小侄至丰城来叩谒老伯、伯母,不料伯母已经去世,深可伤感!家母说,那一年赐吊先父时,老伯尚未有世兄,有一位庶伯母,正怀身妊,是男是女,叫小侄问一确实。这位庶伯母,想正康健。小侄向失衹候,方才老伯说的台号,又未确知,以致觌面茫然,罪真擢发矣!”淡然道:“当初老夫贱号,原是翀然,本取飞翀之意。后来退休于家,绝意仕进,故改号淡然。老侄无从而知,更有何罪?老夫因无子,才置一妾,所生是女,至今藉以娱老。后来又生一子一女,可惜一子夭亡,止存幼女,又是老夫之累,慢慢与老侄细谈罢。”

素臣从新出席,执子侄之礼。淡然亦竟受了两礼。素臣要移座向下,淡然道:“不消,我这是主位。”因仍旧坐下了。家人早已摆上酒肴,是半荤半素。和光不饮酒,止为设茶。淡然、素臣两人叙出世谱,益加亲密,说说笑笑的,讲一会家常,述一会世谊,说一会故乡风俗,不知不觉都饮至半酣。却把和光搁在半边,犹如冷庙内的泥神,热气也没人去呵他一口,撇得他冷清清地,喜不得,怒不得,耐不得,又发作不得,面上红了白,白了红,心头一股冷气,不住的从喉咙里要钻出来,真是赴吕太后的筵席,如坐针毡一般。他两人那里知道,只顾叙他的旧情,惊他的新遇,热闹不过,快活异常。这也罢了,不觉酒多生话,话多生节,堪堪干连到和光身上来。淡然道:“适才被雨的和尚,与老侄如何相识?”素臣道:“小侄几乎忘了。”因问家人:“这和尚可在亭内?”家人们回复:“已去。”淡然听着窗外雨声道:“这雨比前更大,如何去的?”家人道:“老爷与文相公叙出世谊的时候,那雨小了有顿饭时,那些女人被和尚挤擦不堪,便趁这雨小,都磕磕撞撞的挣往前边去了。那和尚见妇女俱散,又到我们船边来探头探脑,被小的们喝叱了几句,方怒吼吼的走了去。老爷们说话热闹,故不觉外面雨的大小了。”淡然掀髯笑道:“真所谓听而不闻也。老侄,如何相识起这和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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