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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为朋友热肠堤上忙追比翼鸟 听儿童拍手山中急采并头莲 (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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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道:“四碗面钱没打发,就是这样跑去吗?”又李一天火性,都消向大雪里去了,说道:“我竟忘了该多少钱。”一面伸手往顺袋里去拿。店家道:“每碗十文,共是四十个大钱。”那知又李这只手伸了进去,竟缩不出来。原来袋内一文也无,连日打尖住夜,都是双人打发,竟忘怀自己没有钱了。因露出顺袋,说道:“且把这袋押一押,我去叫朋友来还罢。”店家认真是要吃白食的,说道:“这袋旧得很,你现夹着油纸包儿,是松江布不是?拿一匹押着罢。”又李道:“也罢,就把这包路菜押着。”店家打开,见都是腊肉、风鹅、鹿干、免脯之类,约摸有五七斤,值得钱多,便自收了。那些围着看的人,也都散了去。

又李拿了那包阿胶,去寻双人,走有半箭多路,见空里搭着一个帐篷,有四五百人围着观看。又李周围望去,见双人掂着脚儿,挤在那边,走去埋冤道:“老弟,怎这样没要紧?”双人回头笑道:“累吾兄等坏了。且看他医好这胡子的疣去。”又李分开人看,只见一个胡子,生得钟馗一般,头上生一个大疣,有五簋碗大,疣上缚着一根腰带,高高的吊在左边一根竿子上。那胡子侧着头,满脸流汗,赤着一双毛足,站在那竿子根头。这右首杆子旁边,一张板凳,凳上坐一个后生,左眼睛里夹着一条红纸,右眼睛里夹着一条白纸,那两条纸有三尺多长,随着风势,在那里招摇。那后生只顾挤紧眼皮,低头而坐,眼里不住地淌出泪来。看那篷里板门之上摊着许多膏药,九药、虎头、蛇骨、一大堆钱,一个人扇着扇子在那里说地谈天,指方卖药。那人三绺长须,方眉阔额,面如银盆,齿如编贝,只吃亏了一双鼠眼,正是那不谙岐黄的术士,全凭口舌的医生。又李暗笑,扯了双人就走。

双人慌道:“他说有药煮的线儿,替那胡士扎去那疣,只要一刻工夫,并没疤癍,当着众人见效哩。”又李道:“这都是鬼话,你同我去,说与你听就是了。”双人没法,同到面店中坐下,又李一面叫店家下面,一面说道:“这是江湖上设帐卖药的长技,挂个招牌儿骗人,真个治得好病么?”双人吃着面问道:“怎叫做挂招牌?”又李道:“方才那胡子合害眼的就是招牌了,卖药的遇着这呆人,是他时运到了。把他算个招牌挂将起来,看的便多,生意便盛。他就拿那香灰丸药、东丹膏药,指方说症,要卖完了才治那病。知道的便走了开去,不知道的便丢出钱来混买,价钱又贱,治的病症又多,每人十丸五丸、十张五张的买他,他却只是不去治病,暗暗的把丸药膏药添将出来,那看的人等得不耐烦,方始走了。去者自去,来者自来,到夜同归于散,他的钱却也卖得够了,有什么下落看出来呢?”双人不信道:“这害眼的是以后来的,那胡子是先在那里的,已经等了半日,若不替他医好,怎肯干休呢?”又李笑道:“这事我见得多,这害眼的,他把利害眼药点上,嵌上那两条纸儿,教他紧闭双眼,那人眼里生疼,尽力闭着,到得疼止泪干,已是替他挂了半日的招牌了。然后揭去纸条,叫他开眼问道:”如何?‘那人闭久生光,又流去许多热泪,一张开眼,自觉忽然爽亮。他便包了一粒眼药,叫他临睡点上,包管明日即愈。这生疣的心焦起来,他便有话去安顿他,说道:“你这样大疣,若不多扎一会,闭断那气,即时便疼得利害,你受了几年的累,这一会子就耐不得吗?’那人也就定了。他又不时买茶买点心给他吃,晚来又骗他到下处去医,那人也就信了。到了下处,又买酒买肉,请他吃得醉饱,然后回覆他说:”你这疣扎了一日,兀自闭不断气,实是难治,不敢孟浪伤你性命。‘那人又没给他钱,又吃了他许多东西,难道好与他打闹不成?也就只索罢了。“双人恍然大悟,不觉失笑,身边取出一二十粒丸药撇下河去。又李微笑。同出店来还了面钱,赎出路菜。码头上看了一只六安沟船,付了定银,写了船票,回到下处,叫了意儿,发下行李。安顿已毕,双人问起纸包,又李将宦应龙之事述知。

忽听船头上沸反起来,出舱去看,见几个差人与船家嚷闹。又李问故,船家指着说道:“爷没瞧见的吗,这船已揽了爷们的载,他还封着封皮,要我们当官。”又李回头一看,只见舱门上贴着一张“济东道”的封皮,朱标“七月初二日”字样,又李向差人说:“你们虽奉官差,但他已揽生意,没有封捉客载之理。可把封皮揭去,另封别的空船罢。”那差人把眼珠忒出,喝道:“咄!你不见河下大船都被靳公公封去了么?不是没船,咱们也去封了沙飞马溜,谁来要这小船?道爷要送总漕大老爷的亲戚到淮上去,急如星火的事,你是什么样人,敢说硬话?就有空船,咱们偏要你这一只!”跳上涯,一头指着船家道:“你不快些打发掉客人,你这船休想回去。要锁在河下过年的了。”早有船行主人拿着定银交与又李,要讨回船票。船家发急道:“河路大例,揽了载是不当官的,怎主人家也糊涂起来?”那主人把船家背上一拍,说道:“你还没睡醒哩!我怕不知道,也是什么县丞、典史,你也该知道大官府的利害,等得夹棍板子一齐上身,再讲大例敢是迟了。”那船家登时害怕,哭丧着脸儿向又李说随:“是我的晦气了,爷们请上涯罢。”又李道:“不过是道官罢了,就是总槽自来,我也不依。没有阻断朝廷河路,不叫人走的理。”那行主人冷笑道:“卵不与石斗,出门人省些事罢,不要想争这饿气了。”双人也勃然道:“谁是卵,谁是石?谁要争饿气?官府是不吃盐米的,敢说没理的话吗?”沿河上挤着的人都笑将起来道:“这位年纪更小,也是一般使性儿的,能有一个不开交哩!”又一个道:“有什么不开交?出门的人这张嘴,都像西江蚊虫,铁一般硬的;到了那要紧去处,他自会倒下篷来。”又有两个道:“会倒篷,是老江湖了,怕少年不识窍,真有个不得开交哩。”

众人正在嘈杂,只见五六个差人赶到河头,喝道:“那船家卸了载没有?”船家没口子应道:“小的死命催这客人上涯,客人只是不理,岸上爷都是眼见的。”那些差役便都跳上船来,一面揭起板,把又李等行李乱丢上涯,一面吆喝又李等起身。又李指着众差道:“你们狐假虎威,擅封客载,混起行李,少不得告诉你本官,个个都要重处。”众差大怒,俱待发作,内中一个有年纪的把眼挤了一挤,悄悄的说:“这两人相貌堂堂,像是个大家子弟,听他那样话头,莫非有些来历?一会里边人出来做了主,我们干系便轻了。”那些差人仔细看了又李两眼,也就不来罗唣。只见脚夫们一杠一杠的,扛着行李、酒席、下程等物下来,众差人船家手忙脚乱,揭起舱板,藏放摆设。又李、双人盘膝对坐在官舱炕上,总不理他。两边船家、水水及岸上众人,都替又李等担着一把干系,暗道:“这客人必要惹出祸来了。”须臾,三四个家人簇拥一顶官轿望河沿上抬来,船上差人飞跑两个上去,在轿前回话。那轿里的人就叫歇下轿子,吩咐家人进城去与道爷说知,叫妥了船再下轿罢,一个家人便如飞赶进城去。差人们有进城的,有下船的,家人内也有要下船来的,被轿中人喝住,道:“等道里人来,你们不许去生事。”三个家人便齐齐的站在轿旁。不多一会,便是一匹快马,出着辔头,飞也似的赶来,到轿前跳下,说:“小的赶那客人,老爷随后出来请罪哩。”背后又跑到六七个,跑得满头臭汗,跟着那家人奔上船去,喝道:“你这两个客人好不知事,怎把官府叫的船都霸住了?天下官管天下百姓,还不起去!”又李笑道:“你们硬封了我的船只,反说是我霸占,我也没好气和你们说话,且等你主子来讲。”那家人见又李气概不同,说话大样,惟恐实系势要子弟,主人的约束又严,倒弄得没有收科,只得洋洋的道:“也罢,老爷就来了,你自己辩去。”那些衙役见管家不敢发威,也就不敢作恶,看的人都猜摸不着。

只听岸上锣声响处,一路喝道而来,相近河沿上,那乘官轿便歇下轿子,走出轿来,那官轿内人也出轿相见,道官深致不安,搀着手同下河来。刚上得船,又李猛然的直跑出舱,将手一把挽住,道:“原来是梁公。”那道官正跨上船,失声道:“这不是文世兄么?”忙挽住又李之臂,双人疾趋而出,一手接着梁公,一手挽住道官,四个人八目相视八臂互持,一齐大笑,共称奇遇。那岸上及各船上看的众人都惊异道:“怎四个人都是旧交?亏着头里还没有打架哩!”有的道:“怪是这两个客人辣气,定是有大靠背的,咱们白替他担忧。”又有的道:“这道爷不知客人是谁,这客人是知道道爷在这里,特地来斗他顽的。”那行家呆了,那船家好不快活,那些衙役把又李等行李措手不迭的搬运进舱去,那封船的原差已在半边发抖。

毕竟道官是谁?这道官姓廉名和,字介存,籍贯广东,是又李之父道昌公做学副时选拔之士,却中在梁公的父亲房里,与赵日月是同部司官;又李、双人在京俱有往来,不时相会的。当下拱让进舱,叙礼已毕,又李问介存几时荣任?令郎歧嶷可知?介存道:“小儿颇易长成,世兄所惠银铃已被打瘪,看来是个顽皮。弟自今年三月里到任的。”因向双人致谢道:“出京时又承厚情。”双人道:“不过敝东们公饯,何劳齿及。”介存道:“文世兄不知,小弟转外,先生是知道的,怎也过门不人。”双人道:“晚生不知老先生驻扎此地,失于晋谒,得罪了。”介存道:“我们都是相知,不妨当面说明。这船毕竟是世兄先雇,还是弟处先封?”又李笑道:“以羁孤之寒士,而公然执河路之通例,与官长争短长,弟已自觉其狂,即旁观亦群嗤其妄,况敢于老世兄已封之船无端生事,所据何例?所执何言?天下有此情理否乎?惟老世兄自审之耳。”介存大笑道:“弟这一问真是糊涂到底了。”连连作揖谢罪,叫过封船的差人来,喝骂道:“你这该死奴才,敢于捏词妄禀,说是封雇在先,幸两位老爷都是本道旧交,还说得明白。左右,与我扯下沿河去,着实打,打死这奴才才好!”又李道:“老世兄且饶他这一次罢,这差人虽有不合,但因此得与梁公及老世兄相会,也亏他一封之力。将功折罪罢了。”双人亦为讨饶。介存复打拱道:“此事上关朝廷法度,下系小弟官声,若不重究,则强封客载竟是弟之本意了。”因吩咐家人,发到州里去,重责三十板,枷到河边来晓谕这些船家行户,以后便不致受衙役诈累。家人押着衙役,锁了原差自去。介存复向又李等告违命之罪。又李、双人俱称不敢。介存坚请上涯,又李、双人坚辞不肯。只见岸上一骑探马飞报:有钦差到浙江去修理靳司礼的祖茔,要在这里下船,各官俱接到前边去了。介存局蹐道:“地主之谊毫不能尽,何以为情?”一面吩咐雇船,并备下程酒席,一面起身作别。又李等送出舱去,说道:“弟等与梁公久阔,正要在一处畅谈,断不消另雇船只。老世兄公冗,也不敢来惊动,竟自开船而去了,下程酒席之事一概心领。”介存道:“船可不必另雇,这一饭之敬怎也要拒绝起来?老世兄岂真有芥蒂乎!”说罢,大笑而别,单留一个家人在船守等。

不多一会,已送下两席酒,并两封折程:又李四十两,双人二十两。两人收了酒席,璧还程仪。家人坚致主命,抵死推送,只得一并收下。催促开船,却被河沿上一个乞丐一手挽住铁锚,不容开去。这船上四五个去拉扯,总扯不动,便各抢木篙去攒打,被那乞丐两手架格,将木篙纷纷格入水中。各船上手水都不忿起来,黄蜂阵一般裹转来对打,岸上的人嚷做一片。那乞丐被各船水手三二十根篙子在头面上溯打,撩起野性,大吼一声,跳上船头,捞住三五根木篙,横七竖八的乱舞。那些水手挡着的都跌在船板上及水里去,其余一哄的跑走不迭。岸上人都发起喊来。又李急奔出舱,使掠燕势,从篙罅中掠入乞丐胳肘下边,用螳螂势直发起来,两臂一撑,早把乞丐两只胳膊拿住,大喝道:“你这厮无故行凶端为何事?”那乞丐被又李拿住,施展不得,大喜道:“咱今日才遇着狠手了!咱不为别事,见道爷送这许多酒席下来,爷们吃不了,天气又热,可惜掉了,要问爷讨一席斋,这肚皮一饱。叵耐船家开口便骂,动手就打,撩拨得咱性发,抢些篙子舞着,要吓散他们。并非行凶。爷休着恼,只赏咱一席吃他个饱罢!”又李放了手,笑道:“原来为此。”吩咐下人把三席酒分作四席,一席摆在船头,赏这乞丐;一席押在船梢,赏那船家。一席摆在中舱,与梁公、双人同饮。一席留给下人。又李与双人一面饮酒,一面看那乞丐,也不谢赏,也不索箸,朝着舱门,盘腿坐下,伸出五个铁锥般的指头,向那碗里面不住的乱攥。那一席酒,原是十六大碗,分作十二碗,船家把四个大沙碗来折放,那沙碗有六寸多高,二尺多围圆,比着小饭箩还大,且是堆得高高的。合着一大钵头的老米饭。不一会,已被他捞得罄尽,把两河两岸各船上围着看的,都看得呆了。又李大喜道:“壮哉此丐,非常丐也。”因问:“酒量好么?”乞丐道:“算不得量,随爷赏罢。”又李吩咐,把送来的绍兴老酒,开一坛赏他。把那分开的十二碟添桌,折的一大瓦盆,也掇出来,再给了一双大碗,一双箸儿。意儿拨开泥头,却拿不动,那乞丐站起来,一手提出,先把大碗盛着泥口,倒出一碗,不消几口,已是干了。把嘴一抹,赞道:“好酒!”一连倒了一二十碗,也不动箸,也不捞那添桌。只把那酒坛捧起合在嘴上,骨都骨都的吃干了,方才放落,笑道:“今日要算是酒醉饭饱。爷,咱爱你的好相貌,不想更有这般神力。咱要问爷的姓名住处,将来好寻爷厮会,爷肯也不肯?”

又李看那夕丐、黑面虬髯。俨然尉迟敬德。听那声气,响若洪钟,且是背厚腰圆,肩高顶短,成一个龟形贵相。知是未遇之士,有心要结识他,便应道:“我白又李住在吴江。最喜的是物色风尘,结交豪杰。你说爱我的相貌,可知我更爱你的相貌哩。你这壮士,姓甚名谁?须说与我知道,将来好寻你厮会,你肯也不肯?”乞丐大喜,直立起身,跟跟跄跄的撞进舱来。说道:“咱姓铁,人都叫咱做铁丐,便是咱的名字。咱相貌丑,心却不丑,咱也爱结交豪杰,却从没遇着爷一般天上的人。这两位爷,也都是贵人哩!白爷,咱仔细看了你有半日哩!咱也不是无故硬、硬求讨的人,咱要拜你两拜,你要使着咱,咱就依你使,你肯受咱的拜么?”又李恍然大笑道:“你要拜我,可知我也要拜你哩!我如今就要使着你,你敢去么?”铁丐喜极,拍着颈脖道:“爷肯使咱,咱这颗头就有着落了。”扑翻身便拜。又李慌跪下,回了五六拜。铁丐已拜完了八拜,跪在地下问道:“爷使咱做什么,就说给咱,咱便死心塌地去做。却不耐烦守等着,闷的心慌。”又李附耳叮嘱了些言语,铁丐道:“咱有一件紧急要事,在这里等一个人,要耽搁十日半月,事完了即刻便去,好歹不负爷所托便了。”又李搀了起来,就把那四十两程仪并那包路菜送与乞丐。乞丐并不推辞,也不作谢,但说:“咱便去也,改日再见!”跳上河沿,更不回头,竟是大踏步的去了。

船上人收拾碗盆,拔撅开船,都扮着鬼脸,兼替又李懊悔。那些闲看的人个个目定口呆,罔知所以。意儿跌足道:“这花子多分是个强盗,怎白相公与他结拜起来?被他拐了这许多银子去?”船家、家人虽不敢插话,心里却与意儿一般见识,但不解改换姓名之故。那梁公一味垂直不言,双人也是疑心,说道:“铁乞气概虽好,相貌终是凶恶,吾兄不该结识他。银子事小,只恐被他连累。”又李笑道:“这等相貌怎说是凶恶?不过黑丑不白净耳。相合龟形,法应大贵,双人勿小觑之也。”又李因心下快畅,连举大白,吃得酩酊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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