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第8章 (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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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几点点头。明天。他明白邓指的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钻了。看守部队的解放军和监狱系统的管教干部对打,犯人死两个伤一片,正是这个大事件给了邓指和老几空子钻。事件会让场部领导和看守部队领导吵几场架,开一阵会,再花几天时间和解,相互请一两次客。大事件可以用来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几从监狱消失几小时的小事件。

老几抬起头,看着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气持续恶劣,公路持续失修,西宁的劳改总局放映队送新片子的人持续不敢进山。这样他还有希望看到银幕上的小女儿丹珏。一旦他饿死,就可以安心些,因为他总算见证了成人后的丹珏。

我祖父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操场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铺泻着他漫长的影子。然后,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回走。他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要贿赂邓指。贿赂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好办,心用得不巧就会办拙。邓指大体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样。邓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钟,就是在犹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样玩出来。

恩娘

离我祖父的监号大约两千五百公里的上海,有一条绿树荫翳的康脑脱路,在1925年,它是上海最绿的街道之一。绿色深处,是被后来的21世纪的中国人叫做叠拼或连体别墅的乳黄色三层楼。从街的一头走来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六月初沤人的闷热里,他还把黑色斜纹呢学生装穿得一本正经,直立的领子里一根汗津津的脖子。他跟迎面过来的三轮车夫打了个招呼,说:“送冰呀?”回答说:“大少爷学堂里回来了?”六月起,二十三弄四号的陆家每天要送一次冰,冰块被放进半人高的木制冰箱里,镇着刚上市的杨梅和荔枝,镇着陆家太太吃不够的鱼冻,还有给陆家小少爷开胃口的酸梅汤。

陆家太太是我的太祖母。太祖母是填房,嫁给太祖父八个月就开始了她丰衣足食、清净安闲的守寡日子。太祖母冯仪芳很会哭,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哪怕给她欺负很惨,背后想喂她老鼠药的佣人,也抵不住她眼泪的传染性。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她直直地坐在那儿,眼眶里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满了。冯仪芳丈夫死的时候,婆婆还在世,婆婆要把寡妇儿媳退回娘家去。婆婆也是读书人,却信了书外的话:填房过来八个月,她好端端的男人就走了。但婆婆的话却都是理:仪芳别让我们拖累了你,回去还是寻得着好人家的。仪芳啊,家里没有进项了,佣人也要辞了,不敢留下你给孩子们当娘姨。谁都知道,给退回去的寡妇嫁不到好人家的。谁都明白陆家刮刮锅底,也撑得死两三代人。

那是冯仪芳第一次亮出她的哭功夫。她当时在八仙桌上画扇子,绢绸上的牡丹都给她泪水冲得落花流水。婆婆揉揉眼睛,颤巍巍走了。佣人们红着鼻头,无声息地进出。大小两个继子站在她两侧,满脸给眼泪爬得发痒。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好,这么不带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陆焉识十四岁,侧面看年轻继母怎样眼泪落得像珠宝。

送她回吴淞路娘家的车备好了,她走到丈夫的灵堂里,不哭了。她安静地用手掌抹了抹遗像框子上的浮灰,摆了摆供果,往花瓶里添了点水。这时继子陆焉识进来,叫了一声吴淞人惯叫的“恩娘”。冯仪芳的哭终于奏效了。长继子焉识很少对她的名分认账,只是在她刚嫁进陆家时叫过一声,看父亲的面子叫的,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甚至能不碰见她就不碰见她。灵堂里叫了这一声“恩娘”,冯仪芳知道,转机来了。十四岁的焉识说,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人,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他又说,恩奶那里由他去说;他会说服恩奶的。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转身走开,去院子里吩咐送车夫,把车子停回车房,恩娘不走了。什么时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时候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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