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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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依不太信。 那人说是,瞒不过您,到底不免有些出入,没法子,没人敢记这个,只是同营女子的见闻,给您回话都是复述,那些女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复述,人口相传,传上几个来回不见得一字不差。 她们说,出事的地方恰是两族交界,寸土之争,边地和中原大不相同,一毫一厘都要分个你死我活。我们的人死在了分界线的那道土缝上,不能认,只能装没事人,死的不是王侯贵胄,就那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没,再好不过。 要说凭什么认定不是他们掳走我们营地的姑娘抛尸妄图栽赃。话是难听了些,那条路常走,一群人结队,一根骆驼毛不是他们的他们也不敢摘,可若是一个女子,死不足惜,倘若为证一个公道,不太值当。千里长的一道防线,十数年严阵以待,真打起仗来,没的就不只是一个姑娘那么简单了。边地损耗都是银钱,再便宜再贱,积少成多,几千瓢凉水浇在朝廷开支上,等到揭不开锅,损耗们又化成了赋税徭役,那才是真疯了。 江依静静听女人们叙述,竟也可悲地被她们带着算起这笔账。她也觉得不太妥当。 江依没有过多去问,不去问她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去问在伤处不致命的情况下为什么折颈而亡。 江依喝了好多酒。她看不透墨书文因何而死。 想要荣光吗,要名号,孤身一人,死在契骨境内,而解释的权利不在死人口中。想要补偿吗,她妹妹死了,女子不入宗庙,家族谱系都不会提及半个字,之于冀南的地和广平府的天,不过化了一片雪而已。要留名要风光,只能靠显耀的丈夫和登科的孩子,墨书文没有婚配,半大的年纪,流落半边国土,又是为了谁。 等到多年之后才恍然大悟,彼时少女澄澈的眸子,小步踱过来,一双手悬在腰前,指头勾着袖口,隔着帘子望她。 墨书文活在市井,很早就自己养活自己,素日只会做活,学识不多,江依和下人说起老家的书塾难为人,墨书文知道个大概,开口劝了她一句,将老师叫作“夫子”。一院子人哄笑,墨书文愣在原地,脸都红了。女使捂着肚子前仰后合,许久才想起解释,好老的词,我们都说“先生”的。 墨书文脸更红了,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 江依有时想起来,发觉她身上有种坚韧的光,无论在哪都是亮着的,那双眼睛,许是掺进了异族血脉,草原荒漠无边,雪山高耸入云,那里有尚存于世的神明,书文大而有神的眼睛,许是受了腾格里的庇佑。 从得知确切死讯的这天起,像是对她不求甚解的惩处,她总能梦见墨书文。 看她守着一捧水洗衣裳,跟旁边的女人们说笑打闹。说到诗词歌赋,大漠孤烟,她用手背擦擦脸,跟她们说起自己之前游走汴梁,也曾读过一些书呢。 偶尔会打上照面,江依不全是愧疚,也会恼火,对着墨书文的脸生气。墨书文就会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一双杏眼给她卖可怜。有时会遇到哭诉,墨书文反问她,为什么,凭什么,知道什么叫口子吗,她身上被割出好几道口子,最后血流干涸,活活被耗死了。 有些事情能记得,更多的是忘却,刻骨铭心的情景不能太多,相处下来不过几个月,真算见面的时候加起来怕是天都不到。墨书文没有知心的人,话也少,有时陪她同坐,看她做些针线活,绣手绢上的花,正面绣完反面绣,最后写一小行诗。 墨书文也学着做些绣工,也在背面写一首诗,江依不喜欢被人模仿,何况还学了个四不像,随口说了她一句,墨书文便不再动针线了。 她们认识既是缘分也是赶巧。听旁人说起这位姑娘腿上残疾,带个妹妹讨生活,越是老实越是挨欺负,越是做不了正事,为一点钱从天亮忙到天黑,拉拉扯扯很不容易。 江依在茶字布幡下歇够了脚,盯着那位分茶的女子默默良久。谨行俭用的她头一次在外面落下东西,一个普普通通的钱袋,本来是想着柳仰让她多做善事,就算旁人不知菩萨也能看见,这个姑娘面善,有眼缘,举手之劳也算积点福德。墨书文傻了似的,举着那个被扔下的小布袋追了她一道,生怕有人不知道那是别人的东西。 头一次是有意似无意,之后几回就刻意得没边了。 江依让车马走快些,好抛下后面追赶的小木头。墨书文瘸着一条腿,跑追起路来很是艰难。 她掀开车帘往后看去,竟觉出了什么滋味。 隐约有些记忆,是墨书文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石桌石凳,找个不碍事的地方一等等上很久,为了亲手把饭菜交给江依。 江依对她无甚兴趣,却碍于面子不好回绝,委婉提醒她不用每日都来,府上养着厨子,天天跑来跑去很是麻烦,况且她腿上不好。墨书文的到访依旧很勤,只是待的工夫少了很多。 江依又梦见墨书文。 墨书文嘴巴张不开,空灵的回声絮絮问她,你是看不得我受屈,所以才来找我的,可惜没赶上,错过了。地界荒凉,连个马车都没有,一定是有的,就东边的岔道口,西北五十里路,有驿站,官道可以租借好几匹马拉的车。下马的时候,应该踩到我背上的。 毫无逻辑可言,江依听不懂,只是大声吼她,为什么要缠着我,我不想每天梦到你! 四周寂静,她话音刚落,只身来到了一片荒原,天黑了,风卷起沙子四面八方吹来吹去,旗杆底下光秃秃的一个个小丘。 这一次她梦到自己是位高而尊贵的公主,受君令去遥远的北方和亲,死局无解,杀了父亲还有兄弟和儿子,兄终弟及,父终子及,她站在枯黄的草原上,前方隐约可见一个守在营帐旁的俊逸女儿,心里想着,若能将自己继承给她,也可堪欣慰。 那女子看不清面容,收刀入鞘,起身闪开道,给她让出一条平陆,淡然道:“江依,你走吧。” 像是被这句话腿折,一路跌跌撞撞不曾回头,回到故地,回到苏州母家,发觉身后火光连天,柴火木枝在烧,燃起千丈高的烟。 江依醒时汗流浃背,此时三月天。 江南风景最好,只是不如北方浓烈。时间过得够快,日子越来越久,不要说情,记忆都淡成了死水。追忆许多却拼凑不出一个相貌,有时去看柳仰,不知道到底是看谁,怎也描摹不像,她总跟画师说,就在柳书文的脸上动吧,这里深些那里浅些,眉眼浓重,颧骨似乎没有那样柔和,说着只有毫厘之差,成像总是难以入目。或许从起笔就走错了,起势应当够锋芒,回笔却曲曲弯弯,烟消云散,如有遗恨在。 走过冀州一带,打听不到姓墨的人家。江依眠在客栈里,也见到街头巷尾有搭棚子卖便宜茶水的,稀汤,没有半点茶香,她不能将就,就见他们直接拿碗装,江依舀了一碗清水,多给了几文。小姑娘遥遥道了声谢,请漂亮姐姐下次再来。 几年间品性打磨,她竟也变得内敛,话都不愿意多讲。 她又开始做梦,梦里放了回狠话。话里有威胁,又像自嘲,自己孤身一人没什么可在意的,只能借别人的心意给自己的恶行蒙上一层纱遮羞,遮是遮不住的,只能掩一掩。江依本是来兴师问罪的,默然放这人一马,看着墨书文走出营帐,本也不该回头的。鬼使神差把人叫住,对方回身时一身落寞,脸上还有泪痕。 有时梦到天间云外,她低下头求着,一个一个下跪磕头,可惜人死如灯灭,大罗神仙也救不来。 也梦到在某天清晨收拾从京中返家的车马行囊,木箱里误入了一个小食盒,提手裹了一圈布。两层放着空碗碟,最底下的空隙被几串铜钱填满,中间躺着一块白玉。 又一次见到墨书文,江依实在无法忍受折磨,问道:“你有心愿未成?圆了愿就走,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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