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托尔斯泰围巾 (第1/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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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天亦老,这话说得是真狠,每次默默读过,心口必定一阵堵,眼睛缓缓扫过天空大地古今人寰,人却只会久久无言;原来一句话,几个字,也是一种大世面。

少年时候,心与日光,都有翅膀,且直通通地长在外面,看不见自己居住地,一心一意要出门,远方是理想,外面才有风雨和知识,出门才叫见世面。想我十七岁出门,那派干脆利落,那副冷面无情,头不回,心思也不回,一点牵连,半点离情,都是没有的。从此出门,千里万里地远走,一次又一次。只是在远走的过程中,许多疑惑,也就渐渐丛生。释迦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这句话,是要人悟的。多年之后,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城市的雨,是最狠的,那是1995年夏天的雨,狠得你终生难忘。想我少年狷傲,野心勃勃,要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奔跑了万千里,蓦然觉出,自己还是走在自己的小路上,绊倒自己的,都是自己的无知。不过,若与这无知有了一次邂逅,人也就会平添一次无言之省:原来语和言、文和字,与真实的风雨雪霜相比,风雨雪霜更是一种大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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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我居住在汉口,一个叫做花桥苑的生活小区。那生活小区只有四栋公寓楼,楼高八层,中间围成一块广场。在广场上游弋的,主要是带孙子的老人、学龄前小孩子,胖丫和狗。上班的人们,经过广场,大多都是匆匆忙忙的,间或扯扯衣角,正正领带,也有人忽然发现皮鞋沾了灰,便提起脚,往另一只裤腿上蹭蹭——灰尘还是在自己身上。

小区南面,通向大街,院子大门口砌了间平房,作为门房传达;有很久以前的来信,无人领取,别在窗户的防盗网上,风吹雨打,一任字迹渐渐模糊了去。

小区北面,借接了围墙的一面,建造了一个阔大的自行车棚。棚内间隔了一间房子,山守棚的寡妇张华和她的女儿胖丫居住。张华的丈夫是建筑工人,在这个小区建筑的时候,建材仓库失火,他英勇扑救,牺牲了自己。据说全靠了张华的跑,她死去的丈夫才获得烈士称号;张华自己,也就得到了烈士遗孀的待遇,民政局安排她在花桥苑工作:管理自行车棚兼管理小区卫生环境。胖丫帮母亲做事,修剪和维护花桥苑的花坛。胖丫有病,无名肥胖,人也憨憨糊糊,十六岁大姑娘,只是和小孩子追逐玩耍。张华是一个极能干嘹亮的女人,把人家的旧沙发桌子捡来,棚内摆了一套,棚外也摆了一套;她们母女,春秋坐在棚外,冬夏坐在棚内,择莱,洗衣,吃饭,晚上看电视。午后常常也有妇女来,与张华打麻将,或者说闲话。她们的闲话,说得无比喧闹,铁皮的棚顶震动嗡嗡,一个个哈哈打过了河。张华不仅能说会笑,还敢穿戴,耳垂上挂金耳环,手指上戴金戒指,口唇涂得红嘟嘟,长年都穿花裤子;条条裤子都鲜亮明艳,五彩斑斓,又酷爱吃辣,动辄辣得咬牙切齿,口红便残缺污浊,叫人惨不忍睹。每逢下午下班回家的高峰时间,却正是张华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的自行车纷纷进棚,个个看见张华都想躲闪;这张华却偏是要迎上去打招呼,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张华端着饭碗,一边大肆咀嚼,一边安排每辆白行车的位置。自行车放妥之后,人们逃回家里,与家人吃饭说笑,都少不得说到刚刚看见的张华,便牙痒痒,说:“这个张花裤子啊!”

这个张华,将打气筒摆在大路边,旁边丢一只搪瓷碗,人们给自行车打一次气,就扔一毛钱进碗里;扔的多是镍币,哐哨哨的一声响,张华看也不看;一天到晚,天黑透了,胖丫就去收了碗里的钱,倒进一只布手袋里;这只布手袋,昼夜都挂在自行车棚大门的框上,张华依然也不去看,也不去数,三日五日,只管摸出一把,去买小菜,金钱无论多少,都看它是过眼云烟,真正有一种大气。还有,对于女儿胖丫,若是别的女人养了这样的孩子,不知道会愁成什么模样;这胖丫,正面看,是四挂肉:两只硕大的脸蛋和两只硕大的乳房;背后看:是两只硕大的屁股;走来走去,单单见这六挂肉在激烈弹动。花桥苑的女人,没有不怜悯胖丫的,看她走过来,女人眼睛里都要漫起一层愁雾,惟有张华例外。张华与女儿胖丫相处,好比多年老同事,眼睛里根本没有了对方的长相模样,无论怎样,一概都是没有挑剔的。她既不逢人诉苦,也不打听医方良药,更不嫌弃呵责女儿,还不自怨自艾命不好,她就是这样:自己的骨肉自己的人,一派天成,决不大惊小怪。她吩咐胖丫剪花坛,扫广场,呼唤吃饭与喝茶,都是直来直去,对事不对人。胖丫身上沾了灰尘草屑,张华也不管,断然不作慈母状去替女儿拍打掸除。惟有从张华给胖丫设计的衣着穿戴上,可以窥见做母亲的何等精心。张华给胖丫穿肥大的T恤,孕妇的大腰裤,工装裤的款式,又孩童又大方又便于活动,又还在胸脯地方严实地遮掩了一层,因此胖丫是胖,身体却从来没有露出不雅来。大城市的生活小区,家家户户都是习惯关在自家房子里头,偶然时刻,忽然袭来一阵寂静,仿佛顿时人烟荒芜,人就有一阵惊悸,瞬间手足发凉,倍感孤零;幸好有了张华的自然、敞亮与花哨,人伦道德、饮食穿戴都在天地间;她一热闹,便驱走了荒芜,人也回过神来了。

小区的四周,由铁栅栏围了一个院子;铁栅栏早已失去原来的颜色,只有斑斑锈迹;斑斑锈迹点滴地剥落着,原本也只会透出荒芜冷意,却又幸好栅栏里面,尽是杂草树木,皆生得格外葳蕤。一对白头翁,每年早春都要来;先是雄鸟,大清早的,立在杂草树木的一端,响亮地啼叫,要求恋爱;稍后,雌鸟现身,矜持地立在杂草树木的另一端,审慎端详恋人,再娇声回应;只见一颗洁白的圆圆头顶,敏感机警地弹动,这番生动,便春光浓艳盖过了荒芜冷意。树丛底下,张华的自行车棚,人来人往;一墙之隔,便是闹市;车水马龙,嘈杂噪音川流不息;白头翁们却不以为是骚扰,仍自啾唧私语,衔草结巢,生儿育女,当侥幸存在的杂草树丛为繁茂森林,就是要这样欢喜地过日子,就是要这样光明正大地繁衍生息,就是要这样地勤劳与欢乐。我家居住在八楼,正好与这些鸟儿为邻,日日面对这样的邻居,真是如见天伦。我居住在顶楼,没有电梯,楼顶隔热板极薄,统统破损,沥青蜿蜒进屋,与漏雨的痕迹一起,垂挂在室内墙壁上,像一条条僵死的蛇,看着心里就硌。这样的顶楼房屋,自然就是夏季酷热,冬季酷冷,有风灌风,有雨漏雨。便是这样的住房,也都还是政府给予我的奖励,到哪里喊冤?最初住进来,心里要说有多么委屈就有多么委屈。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花桥苑的一切,就有了熟稔感。觉得花桥苑的人们,对于自己分得的住房,就是一种认命,好与歹,都不会去真的计较;因为是命,计较也无用;人不瞎操心,比什么都好;还是中国人老话:无祸是福。乍看起来,我们花桥苑,竟是这样一团和气,竟是这样稀里糊涂;细一分辨,其实谁都不傻,这稀里糊涂是一种世事洞明的稀里糊涂。于是,我便也随着我们花桥苑的人家,渐渐地糊涂起来了,学会往好处看:看我们花桥苑到底是在汉口的城区,看附近有很好的学校,看孩子上学近便,看家中毕竟有三间房了。偏偏你是谁?就不能受委屈?天下多少大小委屈,雨点一样落下来,谁身上都有,只是不要把委屈当委屈,心里就平和了。就这样,我在花桥苑日复一日地居住了下来,心里渐渐地静静地明白着:这也就是现实生活的一种世面了。

1995年,酷暑的一天,我们花桥苑下雨了。

我自然是见过各种雨的,但没有见过这样的雨。湖北人发狠了,是这么说话:“要叫你认得我!”这场雨,就是那种要叫你认得什么是雨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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