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尾声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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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点,大家陆续走进沪郊一座庵堂。黄梅天气,潮热难耐。众人到接待室落座。不久,阿宝也到了。庵貌蔼然,李李立于门前挥手,阿宝心里想哭。康总清早来电话,通知阿宝参加剃度仪式,阿宝揩揩眼睛,以为康总开玩笑。现在见李李神色笃定,人样清瘦,长发披肩,一身运动装。阿宝不响。李李笑说,进去坐,大家已经到了。阿宝呆滞说,为啥要出家。李李说,轻点轻点。阿宝说,太突然了。李李微笑说,真不好意思,照规矩,要亲人到场,我只有上海朋友,阿宝就算我亲人。阿宝不响。李李说,另外,来宾各位,要破费五十元红包钿,已经讲过了,仪式结束,留大家便饭。阿宝说,接到这种电话,我根本想不通,最近一直出差,我哪里晓得李李的情况。李李说,有人猜我去了新加坡,跟男朋友去巴黎,威尼斯。阿宝说,徐总的电话里讲,李李失踪一个半月了。

李李不响。阿宝说,早就应该告诉我,还有呢,比如带发修行,比如做修女,至少也可以留头发。李李说,我父母弟弟,笃信佛菩萨,阿宝应该懂了。阿宝说,出家,也就是绝财,绝色,绝意了。李李说,红尘让人爱,也会让人忌。阿宝不响。李李嫣然说,不讲了,此地,我以前就经常来,已经拜了剃度师。阿宝说,决定这天,就应该告诉我呀。李李说,是突然来的念头,毫无预感,我带了几个美国朋友,从常熟回上海,这一天,是灯短夜长,我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半夜十二点,我跟阿宝打电话,但关机。阿宝说,啊。李李说,其实通了电话,也不起作用。我跟康总打电话,通了,讲几句,毕竟不熟,无啥可讲。我心里想,这桩事体,逼过来了。阿宝说,啥事体。李李说,出家呀,我想过多次,这夜觉得,再不做决定,我就要死了,立刻就出门,叫了一部车子去散心,到处乱开,开到虹桥机场,淀山湖,青浦城厢,再去嘉定,司机吓了,不晓得我为啥,怀疑我痴了,一直开到早上四点半,经过此地,忽然捉到了救命稻草,我心定了,天也亮了,加倍付了车钿,敲门,尼姑开门,一脚跨进庵来,一切太平,我懂了,这一天总算到了。阿宝不响。李李说,到庵里一个月,每天用不着打电话,一早四点钟起来念经,然后是种菜,吃得进,咽得着,我全部做了准备。阿宝不响。李李说,我不想多解释,因此请康总通知大家,其他人,包括汪小姐,常熟徐总等等,就不请了,晓得阿宝是忙,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嫌避的,但一早起来,我还是想到了阿宝,我晓得,阿宝是我最亲的亲人,应该来。

此刻,一个小尼走近,与李李讲几句。李李说,阿宝,为我开心一点。车子来了,我去接慈一方丈。阿宝目送李李出庵门,走进接待室,见了沪生,康总夫妇,秦小姐,章小姐,吴小姐等人。康总说,我真不懂,出家做尼姑,为啥要请老和尚参加。沪生说,女子学校,为啥男人做校长。阿宝说,嘴巴清爽一点,佛门事体,不要胡言乱语。大家不响。阿宝发现,茶几上摆了一只大花篮,插满血血红的玫瑰,耀目欲燃。阿宝一惊说,这是做啥。吴小姐说,李李特地要我买的。阿宝说,搞错了吧,李李喜欢康乃馨。康总说,李李看到花篮了,笑眯眯。阿宝说,我这是做梦了。秦小姐说,此地就是发梦的地方。章小姐压低声音说,听朋友八卦,前几年,外地有一个当家大尼姑,突然私奔了,大尼姑从小是孤儿,庵里长成廿五岁,碰到一个中年背包客,结果两人讲讲谈谈,隔天一早,跟了背包客就走了,男女发昏期,一般九周半,庵里长大的女人,其实过不惯红尘生活,四个礼拜,就分手了,接下来,螺蛳缺了壳,多少孤独,再想回庵里,山门关紧,不会开了。康总说,罪过罪过。沪生说,阿宝,我讲讲旧社会,可以吧。阿宝不响。吴小姐说,讲呀。秦小姐说,沪生搭架子。沪生说,是听小毛讲的,遵守清规的尼僧,旧社会叫“清蒲团”,不守清规的呢。秦小姐说,“肉蒲团”。沪生不响。秦小姐说,尼姑有了相好,叫“好人”,跟和尚定情,叫“收礼”,有了私生子,叫“状元公”。阿宝大怒说,喂喂,规矩懂吧,这种豁边的龌龊名堂,今朝少哕嗦,少讲。大家不响。章小姐说,吓我一跳,做啥,生葱辣气的。阿宝不响。半个小时后,李李陪了八十岁的慈一方丈进来。大家起立。方丈客气表示,想与各位座谈片刻,了解各位亲友的情况。李李一一介绍,提到阿宝,沪生与康总的身份,方丈严肃起来,讲北方话说,各位,今天的事儿,不必外传,本僧说明一点,李小姐出家,与我没任何关系,各位明白,她是出于自愿,当然了,遁人空门,要弘法为家务,利生为事业,四弘四愿,培植道心,不忘初衷,不退初心,是这样,是这样的。方丈一面讲,不看李李。大家无啥可讲,四下沉静,落一根针也听得见。后来,阿宝的手机响了,章小姐也出去回电话,方丈从袍袖里摸出手机接电话。

然后,一个老尼近身轻语几句,方丈说,时辰到了。于是全体起立,鱼贯走出接待室,来到庵堂正殿,跨进门槛,宝光庄严,大家立定,尼众伫立两侧,大唱香赞,钟鼓齐鸣,求度者李李,先到莲座前献花,礼佛,一篮玫瑰盛开,火红热烈,李李辞谢四恩,向南四拜,向北四拜,一一如仪毕。

方丈居中,李李随后,佛乐再起,诵经之音绕梁,嗡嗡然。一小尼端来木盘,上有发剪一把。方丈镇定自若,转身面朝李李,两人一立一跪,方丈语之再三,进人正式剃度的语境。阿宝与大家立于堂口,听不清具体字句,眼前的场面,混合到西方电影里,等于李李的回答,我愿意。再答,我愿意。现实也许更简洁,更是繁复。阿宝看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篮血血红的玫瑰,开得正盛。香烛气,混同了梅季的热风,袭人殿堂,卷来田野气味,树上一声鸟鸣。阿宝默立,努力体验这种场面,然后,梵音大作,由弱至强。沪生动一动脚。方丈取起剪刀,拈了李李一缕顶发,再次询问。经文响器的声浪涌升,尼众合唱,听清了一句,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方丈剪断这缕青丝,放人盘中,剪刀放人盘中,离开。两名小尼扶了李李,拥到殿东入座,诵经声密如骤雨,一位老尼,手执理发电刨,立候多时,此刻帮李李围了白布,五分钟,剃尽烦恼,到屏风内更衣,再扶至莲台前跪拜,众尼诵经文,鼓罄大震。阿宝看定了李李背影,李李的侧面。佛菩萨莲台之前,朵朵血红的玫瑰,李李的鬓影,衣芬,已属遥远。观礼毕。大家退场,李李立于大殿正中,身态有些臃肿,像矮了一些,逐渐踱过来,不习惯步态,轻声邀大家去饭堂用斋。阿宝与李李,四目相对。阿宝说,一切可以解决,有的是时间。李李漠然说,女人觉得,春光已老,男人却说,春光还早。阿宝不响。李李双手合十,讲北方话说,宝总,请多保重。阿宝一呆。李李也就转了身,独自踱进一条走廊。阿宝不动,看李李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薄,微缩为一只鸟,张开灰色翅膀,慢慢飘向远方,古话有,雀入大水为蛤。阿宝觉得,如果李李化为一只米白色文蛤,阿宝想紧握手中,再不松开,但现在,阿宝双拳空空。庵外好鸟时鸣,花明木茂,昏暗走廊里,李李逐渐变淡,飘向左面,消失。阿宝眼里的走廊终端,亮一亮,有玫瑰的红光。一切平息下来。李李消失。

庵内供应香菇面条,无盐无油,每人一碗,大家坐满一台子,吴小姐寻不到调料瓶,竟然忘记环境,叫几次服务员。等到饭毕,大家出庵门,康总公司的客车已候多时,众人上车,朝市区进发。沪生感叹说,我不禁要讲,世事皆难料,阿弥陀佛。康太说,我一点也吃不进,只是落眼泪。康总拍拍康太。大家不响。车子开了一段,太阳出来了。沪生说,去年陪客户去普陀山,住到庙里,我吃了三天素,等走出山门,闻到一阵阵香气。吴小姐说,普陀山美女如云,香气足。沪生说,实在香,香到骨头里。吴小姐说,香水香,加上香烛香,实在香。沪生说,寻来寻去,算是寻到了。秦小姐说,妙龄女香客。吴小姐说,女香客是秦小姐,来搭救沪先生,救苦救难。沪生说,庙门前面不远,有一个烤香肠摊,一股香风,我立刻买了五根,吞进肚皮,觉得适意,也觉得罪过,吃素三天,已经这副招势了。章小姐说,讲得我饿了,最好停车吃饭。康总说,可以。

康太说,再讲吧。吴小姐招呼说,宝总。阿宝不响。秦小姐说,宝总不开心,我也难过,想到去年秋天,大家开开心心去常熟,也就是半年多吧。阿宝不响。章小姐说,嘻嘻哈哈,一场游戏,一场痛。阿宝不响。

章小姐说,我还想去常熟,徐总讲过,四月熟黄梅,俗名叫“秀才”,女人最欢喜,黄梅天里采了,就做白糖梅子,咬一口,先甜,后酸,酸得有味道。秦小姐笑笑说,已经想吃酸了,蛮好,清早反胃,吐几口酸水,胸部有点胀。章小姐面孔一板。秦小姐说,先是花园里吃几只梅子,顺便,再到徐总楼上去保胎。章小姐说,宝总,洪常青,管一管好吧,现在一点也不管,眼看两只女人欺负我。阿宝不响。

郊区养老院,小毛的双人房里,有卫生间,有电视。阿宝与沪生走进去,小毛坐起来说,还是去楼下,到花园里坐。阿宝说,不要动,不要起来。小毛穿衣裳,指一指邻床八十多岁老先生说,太吓人了,到花园里去坐。阿宝说,嘘。小毛说,这个老先生,已经痴呆了,脑子里全部是浆糊。沪生看看老先生。小毛说,经常忽然坐起来,拍手,笑,太吓人了。沪生说,是吧。小毛说,只要房间里人多了,就拍手,穷笑,昨天兰兰,薛阿姨等等进来看我,一房间的人,老先生马上坐起来,拍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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