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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查帐目奉劄谒银行 借名头敛钱开书局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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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孙大胡子听见余荩臣一定要禀揭黄在新托妓谋差的事,一再劝他都不肯听。孙大胡子哼哼冷笑道:“他托妓谋差虽然是他的坏处;然而你做监司大员的人,你不到窑子里去怎幺会晓是他托妓谋差呢?这桩事还怪你不是。”余荩臣被他这一驳,顿时闭口无言。歇了半天,才勉强说道:“我们嫖婊子不过是好玩罢了。他钻营差使竟走婊子的门路,这品行上总说不过去!我就是不到上头去说他坏话,这种人要在我手里得意,叫他一辈子不用想了!”说完,面子上虽把此事丢开,后来又着实到王小五子家发了几回脾气。经王小五子千赔不是,万赔不是,后来又把这话通知了黄在新,吓的黄在新有许多时不敢公然到钓鱼巷王小五子家住夜。余荩臣拿不到破绽,方才罢手。又过了两月,余荩臣的保折批了回来,所保送部引见,也已奉旨允准。等到奉到饬知,立刻上院叩谢。接着便是同寅前来道喜,下僚纷纷禀贺。余荩臣少不得置办酒席请这班同寅。同寅当中多半都是好玩的,家里请酒不算数,一定要在钓鱼巷摆酒请他们。余荩臣也乐得借花献佛,一来趁他们的心愿,二来又应酬了相好。回回吃酒都推赵大架子为首座,赵大架子便亦居之不疑。接连又是你一台,我一台,替他贺喜。如此者轮流吃过,足足有半个多月光景。

真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余荩臣便想请咨人都引见。制台答应,所有他的差事,一齐都委了别人暂行代管,为他不久就要回来的。一连几天,白天忙着料理交代,晚上又有一班相好轮流摆酒替他饯行。有天夜里,正在钓鱼巷吃的有点醉醺醺了,他忽然发议论道:“回想兄弟才到省头一天的光景,再想不到今日是这个样子。我还记得我到省头一天,其时正是黄制军第二次到江南来。我头一天上院,没有传见。其实上司见不见并不是甚幺大不了的事,倒是那时候脸上总觉得搁不下去,从官厅子上走出去上轿,赛如对了跟班、轿夫都像没有脸见他们似的。此时得差得缺的心还没有,心上总想:‘我连上司都见不着,我还出来做什幺官呢!’到了第二次上院还没有见。因为别人见不着的很多,并不光我一个,那时心上便坦然了许多,见了轿夫、跟班也不难为情了。以至顶到如今,偏偏碰着这位制军是不轻易见客的,他见也好,不见也好,便也漠然无动于中了。我还记得从前没有得事的时候,只指望能够得一个长差使,便已心满意足了。实因江南道台太多,得缺本非易事。谁料后来接二连三的竟其弄了好几个长差使在身上,一天到晚忙个不了。此时不以为乐,反以为苦,屡次三番想辞掉两个,无奈上头一定不放。现在凭空的又得了这个明保,索性不叫我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拿我送部引见,想是我命里注定的,今年流年犯了‘驿马星’[注:驿马,古时驿站供传递公文、来往官员使用的马,比喻自己出门奔波。],所以要叫我出这一趟远门。”众人道:“‘能者多劳’,像你荩翁的这样大才,怎幺上头肯放你呢。至于这回明保乃是放缺的先声,光当当差使也显不出荩翁大才,所以制军一定要有此一举。从此简在帝心,陈臬开藩,都是意中之事,放个把实缺,小焉者也,算不得什幺。”余荩臣道:“承诸位老哥厚爱,放个把缺做做,兄弟也无庸多让。至于将来还有甚幺好处,兄弟却不敢妄想。”说罢,那副得意扬扬之色早流露于不自知了。霎时席散。

又过了两天,上院禀辞。刚刚走到院上,齐巧昨日制台接到军机大臣上的字寄,说是一连有三个都老爷奏参江南吏治,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几个官:甚幺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余荩臣,还有督幕赵大架子、统领羊紫辰等一干人统通在内。其中所参的劣迹,以余荩臣、赵大架子顶利害。说余荩臣总办厘金,非但出卖厘差,并且以剔除中饱为名,私向属员需索陋规。等到属员和盘托出,他又并不将此款归入公家,一律饱其私囊。某人馈送若干,某局缴进若干,那位参他的都老爷查的清清楚楚,摺子上都声叙明白。还说他出卖厘差,并不在南京过付;上海有一爿钱庄,内中有他一个把弟挡手,专门替他经手。人家要送他银子,只要送到这爿钱庄上,由他把弟出封信给他,或者打个电报,南京这边马上就把差使委了出来,真正是再要灵验没有。摺子上又说他所有赚来的银子,足有五十多万两,很在上海置买了些地皮产业,剩下的一齐存在一爿银行里。至于参赵大架子顶重的头一款,是说他霸持招摇;甚至某月某日,收某人贿赂若干,亦查的明明白白。又说两江总督保举道员余某一折,系赵某及余某在秦淮河妓女贵宝房中拟定折稿。摺子后头归结到两江总督身上,说他年老多病,昏瞆糊涂,日惟以扶鸾求仙为事,置吏治民生于不顾。此外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羊紫辰不过都是带笔。在初入仕途的人见了,难免担惊受怕,至于历练惯的人,却也毫不在意。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这日余荩臣刚把手本递了上去,制台一见是他,虽说是自己保举的人,究竟事关钦派查办之案,便也不敢回护,忙叫巡捕官传话给他,叫他不必动身,在省候信。巡捕出来说完这句,各自走开,也不说制台请见,也不说制台道乏。余荩臣摸不着头脑,在官厅子上呆了半天,有些不知底里的人还过来敷衍他,问他几时荣行,他也只好含含糊糊的回答。后来坐了一回,看见各位司、道上去,又见各位司、道下来。其时藩台、粮道都已得信,见了制台出来,朝着他都淡淡的,似招呼不招呼的,各自上轿而去。他甚为没趣,也只好搭讪着出来。这时候,他的差使都已交会别人替代,他已无公事可办,院上下来,一直径回公馆,一天未曾出门,却也无人前来拜他。

头天晚上,赵大架子还面约今日下午在贵宝房中摆酒送行,谁知等到天黑还不见来催请。自己却又为了早晨之事,好生委决不下,派了师爷、管家出去打听,独自无精打采的在家静等。谁知等到起更,一个管家从院上回来禀报说:“赵大架子赵大人不知为了什幺事情,行李铺盖统通从院上搬了出来。后来小的又打听到孙大胡子孙大人门口,才晓得京城里有几位都老爷说了闲话,连制台都落了不是,总算仍旧派了制台查办,还算给还他的面子。”余荩臣急忙问道:“这位都老爷是谁?但不知有几个人参在里头?孙大人在内不在内?”管家道:“听说虽然在内,并不十二分要紧。赵大人参的却很不轻。”余荩臣又急忙说道:“我呢?”家人不言语。余荩臣连连摇头,连连跺脚,道:“完了!完了!怪不得赵大人他说今儿请我吃饭的,原来他自己遭了事,所以没有来催请。但是我自己被参,为的是那一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幺好呢!”一回又想到自己平时所作所为,简直没有一件妥当的,一霎时万虚千愁,坐立不定。

正踌躇间,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一位元元师爷也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抄了制台新出的一张谕帖。余荩臣见面就问:“打听的事怎幺样了?”那位师爷有心在东家面前讨好,不肯直谈,只听他吞吞吐吐的说道:“听说京城里有什幺消息,大约在省城候补的统通在内。这一定是都老爷想好处,我们不要理他!观察这样的宪眷,还怕什幺呢。”余荩臣道:“不是怕什幺,为的是到底参的是那几件事。你手里拿的什幺?”那位师爷见问,索性把他所抄的那张谕帖往袖筒管里一藏说:“没有甚幺。”余荩臣道:“明明白白的看见有张纸写的字,你瞒我做什幺呢?”师爷到此无奈,方把一张谕帖拿了出来。余荩臣取过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无非劝戒属员嗣后不准再到秦淮河吃酒住夜,倘若阳奉阴违,定行参办不贷各等语。这张谕帖是写了贴在官厅子上的,如今被这位师爷抄了回来。余荩臣看过后,就往旁边一搁,说道:“这种东西,那一任制台没有?我也看惯了。他下他的谕帖,我住我的夜,管他妈的事!这也值得遮遮掩掩的!”那师爷被东家抢白了两句,面孔涨得绯红,一声也不言语。余荩臣又问道:“我叫你打听的事,有什幺瞒我的?你快老实说罢!”那师爷只是咳嗽了两声,一句话还是没有。余荩臣知道他是无能之辈,便跺着脚,说道:“真正是什幺材料!──这从那儿说起!”说完了这句,便背着手一个人在厅上踱来踱去。他不理师爷,师爷亦吓的不敢出气。

搁下余荩臣在家里候信不题。且说制台自接奉廷寄之后,却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了藩司、粮道两个人,按照所参各款,逐一查办。因为幕友赵大架子被参在内,留住衙门恐怕不便,就叫自己兄弟二大人通信给他,叫他暂时搬出衙门,好遮人耳目。赵大架子无奈,只得依从。所以头天虽在相好贵宝家中定了酒席,并未前去请客。到了第二天,贵宝派了男女班子到石坝街赵大人公馆里请安,听见门上说起,才晓得大人出了岔子,如今在家里养病,生人一概不见。男女班子无奈,只得怅怅而回。

此时省城里面一齐晓得制台委了藩台、粮道查办此案。幸喜都是同寅,彼此大半认识,一个个便想打点人情,希图开脱。其中粮道为人却很爽快,有人来嘱托他,他便同人家说道:“制台虽然拿这件事委了兄弟,其实也不过敷衍了帐而已。现在的事情,那一桩那一件,不是上瞒下就是下瞒上?几时见查办参案,有坏掉一大票的?非但兄弟不肯做这个恶人,就是制台也不肯失他自己的面子。他手下的这些人虽然不好,难道他平时是聋子、瞎子,全无闻见,必要等到都老爷说了话,他才一个个的掀了出来?岂不愈显得他平时毫无觉察幺?不过其中也总得有一两个当灾的人,好遮掩人家耳目。总算都老爷的话并非全假,等他平平气,以后也免得再开口了。兄弟说的句句真言,所以诸公尽管放心罢了。”众人听了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料藩台自从奉到委劄的那一天起,却是凡有客来,一概挡驾。今天调卷,明天提人,颇觉雷厉风行。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然而想起粮道的话,晓得制台将来一定要顾自己的面子,决不会参掉多少人的;不过彼此难为几吊银子,没有什幺大不了事,便亦听其自然。

藩台见人家不来打点,他便有心公事公办,先从余荩臣下手,同制台说:“原参余道出卖厘差,银子放在上海。别的虽然没有凭据,然而银子存在银行里是有簿子可查的;只要查明白了簿子上是余荩臣的花户,便一定是他的赃款了。现在是什幺时候!库款如此空虚,他们还要如此作弊,真正没有良心了!司里同余道虽是同寅,然而为大局起见,决计不敢回护的。”制台道:“别的还好办,银行是外国人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哩。”藩台道:“银行虽是外国人开的,然而做的是中国人生意。既然做我们中国人生意,一年到头赚我们中国人的钱也不少了,难道这点交情还没有?我又不向他捐钱,看看帐簿子有什幺不可的。”制台道:“既然老哥说可以,料想没有什幺不可以的。本省的官虽多,能够办事的人究竟很少,还是老哥诸事谙练,这件事情就借重老哥辛苦一趟罢。早些去早些回来,也好早点覆奏进去,免得再生枝节。”藩台一想,“话虽如此说,究竟自己做了这几年的官,从来未同外国人打过交道。外国人抠眼睛,高鼻子,虽然见过几个;但是上海地方,听说一共总有十几国的人,我是一省的潘台,到了那里总得一家家的都去拜望拜望。彼此言语不通,这个十几国的翻译倒不好找。一个弄得不得法,被翻译瞒着我做了手脚!”左思右想,总觉不好,只得回覆制台道:“司里的公事,承上宣下,一来忙的实在走不脱身;二来司里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将来到了银行里查起外国帐来,一个字不认得,还不是白去。这桩事关系很大,请大人委了别人罢。”制台道:“好在总要带着翻译去的,只要带个明白点的翻译就是了。就是兄弟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怎幺也在这里办交涉呢?”藩台被制台顶的无话可说,只得又禀请了一位洋务局里的提调,乃是本省候补知府,姓杨,名达仁;因为他从小在水师学堂里出身,认得鬼子多,而且也会说两句外国应酬话,同了他去,便借他做个靠山。他本任之事,当由制台劄委盐道暂行兼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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