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三三 南屏十年 (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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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国老朋友福开森先生送他太太的灵柩回国,从北平来,访得我住处特来看我。他说:我们同病相怜,故欲一见。又说:我失去一个廿五年的伴侣,比他失去一个五十年的伴侣略好些。我答曰:“您有五十年还嫌不足?”以后他过沪一二次都来相访,我常问问他所知时局,我告诉他:“中国虽打败仗,无投降之兵,沦陷区更有许多爱国之人。”他答我:“中国兵是好的,将不好;百姓是好的,官不好。”真是一针见血之言。一次他来,告我为新闻报馆开会到沪。随手从口袋里取出一纸条,是他的主张:“实事求是。”问我写东西不。又说在一老友家,见其家少奶奶曰:我是爱国的,将往内地。他说:“爱国岂须择地?你们以为这已经不是中国了么?”我猜到其人为谁,但未问他。他忽然又问我何不教书?他说为下一代努力,是最切要之事。我从来没有谈过庾村的事、南屏的事,不知他何所据而劝我如此?这日他走后,我彷徨踌躇甚久,终于自动打电话给季肃:“愿教书,请指派。”我教书之愿虽早有,然愈看书,愈见同人,愈自惭不学,是以不敢为人师。季肃的怂恿,福开森无意中之激励,我遂不顾一切,自此之后十年,我竭尽其心力。倘略有贡献于后一代,此益者二友焉。

夏尊先生和季肃的园地里,分了一席给我,我们三人是南屏三老,随着许多少年,自忘其老。夏先生曾在一次学生作品展览中,自己参加一篇短文说,每天走进课堂听见一群少年:“先生早,先生好。”把一切忧患都忘了;这是真话,我有同感。夏先生是一位饱经忧患之人,有时告诉学生:“曾先生、沈先生要我如此,你们读也罢,不读也罢。”肯读书的学生并不因此而欺侮他。夏先生是热极而冷,放任;季肃温文,主张自由;我凭一片热诚。同学对此三个个性不同的先生,都有不寻常的情感,家长亦常使孩子们有事就商我们。

廿八年(一九三九)十月廿八日,我上南屏高二第一堂课,教《孟子》。季肃初以我对历史有兴趣,要我教历史,我不敢应。不敢的理由有二:近年学校教师要凭资格,只国文视学力或作品,我须守法。民国以后历史,我曾身历其境,与教科书所记不全同,我如何说法?我不愿生事。我对学校历史课却有一点意见:中国历史太长,上古的记载文字深奥,故一开始易感艰难乏味。读到近代都是国耻纪录,令人气馁,令人怨愤。又初高中各只有两年本国史,读到近代,实是最要紧处,时间已无几。编书者或顾忌,或投机,取舍无远大标准,毁誉过分。一个民族的神圣生存纪录,变成君相之起居注,或好汉斗争录,青年不感兴趣,无怪其然。看学生周记,很易发现讨厌史地的话:以为死人死地,不与吾人今日有关。我曾提议:初高中历史连接而非重复,不用双圆制。初中先给一个首尾衔接的时间观念,高中以纪事体的重点单题提出。我是在教职员聚餐桌上临时想到,当时随便提出一个异民族入中国题目为例。后来看见吕思勉先生的“大学通史”教本,与我的程序相反,他先讲单题,以氏族、婚姻居首,二十个文化单题为第一册。第二册为从头到底的通史。大学与中学不同,学生富有阅读能力,且都有过根底,故可先从单题着手。我们的先民传给我们如此悠久的历史,用种种方法生活在这块可爱的国土上,我们应有义务把他编成最容易了解的方式,使后代的人发生兴趣,加以爱护。我有此心,而无此力。曾对季肃说,倘由我试,要让我第一年教到末一年;学生亦如此,不插班,不转学。我琐琐述此,期诸有心人。青年们亦需要更多的课外读物,不仅史地科。

讲《孟子》是我自己的选择,经季肃同意。南屏学生没有看过整本线装书,闻线装书而厌怕。我第一堂功课上完,将“民本”“厌战”“性善”几点中心思想,和“王”“霸”的界说,分清楚。“王道”从人民“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谨庠序之教”开始,而仍以“若夫成功则天也”,功不必由己出。孟子不屑道齐桓、晋文之事,为其喜功,是针对梁惠王之好战不顾民生。青年们初闻王道、霸道疑为迂阔,我将二者分列为表,结论“王道”即为人道,以民为主,霸道为成功主义。治本治标,按时势都属需要,而“人道”是天经地义。抗战初期,尤其经过逃难生活的青年,更为可爱,她们用不着我多说。我虽然很鲁莽的如此介绍《孟子》,她们再读原文,对于本国的先哲从了解而起敬心,知道前人亦有对其时代的见解,和对其时代的努力了。从这经验,我觉得近代青年,到高中没有对本国学术思想有成段的认识,学校里只读短篇选文,是不够的。

南屏初期几班同学,眼见学校从筚路蓝缕中生长,休戚相关,连她们个人升学成家问题都肯向先生商量。季肃事事促成“学生自己做”,故学生主持一件事或一个会,如何布置,如何发言,都很自然,不必指点。在我的功课里,每两周我请她们发问,笔问笔答,往往有很有趣的见解如:“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做间谍的人何以从容不迫?”“皋陶为士,瞽叟杀人,执之甚是,舜窃负而逃,未为合理”等类。我回答:间谍工作如纯为国家,胸中没有歉然。皋陶一段,正是中国伦理与法律的矛盾。日本维新时代,极力灌输法律重于伦理,戏剧中常表现。时局一日一日黯淡,她们常常要问时势,我给她们两个比喻:“抗战如比球,建国如考试”。“比球”有阵线,同队者互相照顾,我们可以靠人;“考试”只靠自己用功,父子兄弟不能相顾。开罗会议后,我知道战后台湾将还给中国,忍不住一天向学生说:可能明年我要求曾先生让我教地理,大家对我呆看;我说:我生而国家失掉的一块土地,拿回来的时候,给我机会在地图上将这块地区画成本国一样颜色;我告诉她们我是甲午年生的。

苦中得乐,一年过去。新升的高二仍要我讲《孟子》,而高三要我继续任课。为考大学有“国学常识”一门,学生和季肃都想我担任这件事。这题目如大海捞针,而高三的时间有限,我请夏尊先生担任,而愿为助。夏先生要改两班文卷,已经想让出一班来,不肯再添钟点。于是我固请其答允,由我先教,无论何时,感觉不济,请他接下去。如此我担任高三“国学入门”,而且不得不兼一课《论语》。加《论语》的理由为“国学”如一百货公司,时间有限,每个部门只能见点零货样品。而“儒家哲学”直接间接影响中国文化最大,则最少这一部门能认识个主流。我选了坊间现有的几种国学概论、常识、入门之类,与季肃商定一本讲授。一星期过去,空气甚为沉闷。我试试离书自讲,写几页讲义,甚受欢迎。于是如入了阵,只能向前,不能退后,一直写下去。这一年,不是我教学生,而是学生引导我。为减少出门次数,我的功课是两小时连续,初恐学生厌倦,后来常在休息期间学生问长问短,我出不了讲堂。我混在这些可爱的少年中,不能自拔,心思时间差不多都为了她们用。不但我的讲义采取前贤时贤的意见,其他我看的书报、听的消息、联想的故事,凡于功课有助,都透一点给她们,我成了无事忙的贩子。季肃说我的讲义是中国哲学思想史缩写。许多补助教材都承夏先生在国文课中讲的。

我同夏先生都不喜出题目考人,季肃坚持以考试鼓励读书。后来南屏高年级不用监考,由学生自治,是季肃的主张。我对学生说,我心里想的题目,连我自己回答不出:时代发生思想,思想又影响时代,以我们此刻所处社会,未来的思潮将为何?如何的思想有益于我们的未来?

南屏的同事们都兼人的努力。经济状况渐惭稳定,除季肃外,必须提起王元璋君,她教生物功课,兼会计主任,亦担任过事务。南屏经济公开,涓滴归公,爱惜公财,节制浪费。到南屏去,晚上只必要的几处开着灯;进浴室,水龙头常有一根绳子系着,用几次然后冲一次水;厨房烧剩的柴,都一刻不浪费,取出作焦炭:而南屏图书室里的书时时有增加。初搬胶州路校舍时,屋多人少,办过一时膳宿,伙食由元璋主持,很注意到营养;南屏校董会同人都主张把健康放在读书之先。我那时还未见过美国的“小饭堂”,每遇亲友中长于调度的人,常做一个请愿——办简易食堂。看重营养,这是报国一件大事。我是由自己经验,和所见学校包饭情形而发此念。在莫干小学,我同膺白皆极力提议;饭菜品少而量多,每桌一荤一素,同样盛两碗,用公筷,鸡蛋为常有之菜。因南屏办伙食,我始知道上海哪一种菜场可以买到“讲究人家”挑选下来的便宜货。

季肃出自生活优裕之家,元璋亦然;季肃自己不知理财,而为南屏惜财,元璋为南屏理财如自己,我都不胜钦服。我曾对季肃笑说,我若另外办一件事,第一个想要挖她的人是元璋。在同事中,我同元璋多一种特别接触。在币值跌落无定之际,教职员薪给随时需要调整,由季肃定几条原则。元璋按原则结算分送。季肃自己的薪水如何办?开校董会将不胜其开。每次由元璋电话告我增薪比率,大概季肃所定者,低薪的加得多些,高薪的加得少些。我代表校董会决定季肃在中间一级,我说:“取最高,曾先生不安;最低,校董会不安。”元璋算出数目告我说“如此,我送了”,以此为常。

南屏不向外界募捐,艰难时都由校董会自设法。我曾陈述我的意见:“受人之惠而不感激则无良,受人之惠而即改观感则无宗旨,教育与其他善举不同,宁缺无滥。”同人无异议。抗战后,我的亲友由川滇归来,分别送我现款,指明转赠南屏。此事由君怡、性元提议;远道而返,不送我其他礼物,而助我正需要的地方。他们知道庾村毁损太多,难于着手,而南屏则根基已固。我后来知道这些是他两家摆地摊卖去行李之钱。胜利初期情绪兴奋,则亦受之而安。在昆明植桑制酒成功的运成舅汇来五十万元,是最大的一笔款,在当时亦不算少数。赠款者还有其他朋友。这是南屏惟一接收赠款的一阵,后来闻者渐多,却之不恭而受之不安,恐违同人原来之意,我婉转请停止。这笔款成为南屏基金的一部,在后来金圆券时代悉数遵令拿出兑换,有负赠者盛情,故记此以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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