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五 家乡的几位前辈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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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莲史先生是我在家乡所从年纪最大的老师,他其时大概有五十多岁,布衣布鞋,神气朴实。他不像汪先生的年轻要顾前程,亦不若董、敖、范诸先生的家境甚好,可以自由用其心力。他是一位职业教师,而以教书为乐。他住在吴家,每日比我们先进书房,后退出,课余喜欢有谈无谈,谈的多半是掌故典故,不拘一格。我们书房里有四个剃发梳辫的人,陈先生和吴寿康是男人,董志中和我是女孩男装;在清廷治下,凡男子都这样装束。一日,他哼出一首诗来:“一念从君积已深,于今地下好相寻。儿曹莫漫收遗骨,留触人间起义心。”是清初一位不肯剃发而被斩的人临刑时口占,宁死不剃发就是死不投降的表示。我后来看《朱舜水集》,他在日本收了不少忻慕中国文化的弟子,当时秉日本国政的德川氏待以宾师之礼,特许其晚年从中国召一孙子侍奉;他写信给孙子,如果已经没有明朝衣冠,宁可他穿日本吴服来见,不愿其穿清人服装,可见汉人痛恨改装的心理。二百余年,我们拖着辫子,竟习以为常了。

陈先生批我们文卷与别的老师不同,他舍得给圈,起码是圈,常常双圈密圈,发见我们许多好处,使我们忽然提高自信心。他一面加圈,口里自言自语念康有为的诗:“南国菁华发达先,本来天女最雄妍。花神自有回天力,莫任东风再弄权。”若干年后,我与康先生的次女文佩(同璧)相识,还背得出这几句。陈先生没有教我们做诗,但他常以浅近易懂的诗句代话,或作话题。

此时梁任公先生的书在嘉兴已甚风行,《饮冰室自由书》成了我们课本论题,《中国积弱溯源论》和《戊戌六君子传》读得唏嘘慷慨。读过任公文章后,我很觉心境不同,眼界亦不同。我后来与膺白同认,我和他,还有不少朋友,都受任公书影响而趋向革命。我们的前辈给我们的教育,原是鼓励志气多于研究学问,读任公书,他的笔下带着热情,而志气原亦需要学问。我自陈莲史先生教书时起,读任公书,卅年后在其身后,还读他那篇带病而写由他兄弟续成的《辛稼轩年谱》。宋代词人中,我是最喜放翁诗和稼轩词的。任公所举中国历史上六大政治家,我甚敬佩王荆公和张江陵,本人的集,别人所作他们的年谱,亦曾一再读。

当年嘉兴城里常举行一种会课,等于会考。地点大半在精严寺,有时亦借私家住宅。程度分初级、二级、三级,自由报考,列前茅者有奖品。我第一次报名初级,得奖地球仪一架,未曾得过见过,视如至宝。母亲最怕我看事太易,以后即令我跳出二级而考三级,曾敷衍过好几次。一次,在塔弄张子莲先生家会课,作文题为“《原法篇》书后”,我不谙题目出处,同考的人亦都茫然,监考屠保三先生不愿给大家失望,做主临时改换题目,我十分怏怏而归。父亲不在家,急待次日告知陈莲史先生,他立刻取出《明夷待访录》来。明儒我本只知崇拜阳明,渐渐地认识清初黄、顾诸贤,恍然以为“知行合一”原亦在是。我尤慕梨洲弟子万斯同,修明史而终为布衣。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春,我忽然接到一份从宁波寄来的请帖,请参加重修万季野先生墓落成典礼。这类事情在我甚少有,而帖上明明写着我的名字。后经打听,知有人发起重修万墓,膺白曾以我名赞助。因他不久卧病去世,此事竟无机会向我说明。

约在光绪丙午年(一九〇六)之春,一日,我姑丈陆和卿陪一女客来到吾家。除续弦姑母,姑丈从未有陪女客来吾家之事,这位女客即是别号“鉴湖女侠”,作“秋雨秋风愁煞人”诗句的秋瑾。她貌不美而甚清秀,态度文雅,不施脂粉,穿黑色长袍,说话是绍兴口音。我母亲准备茶果,与姑丈寒暄时,秋君同我谈读书,问我年纪。临行执我手,要我同唱“黑奴红种相继尽,惟我黄人酣未醒……少年努力须自爱,时乎时乎不再来”之歌。想不到不过年余,她为徐锡麟案余波,被绍兴知府满人贵福,拘捕斩首。其时我已在天津读书,官立学校不敢讨论时事,我看报见她供词和照相;她的照相一是留学日本时穿着和服,一是临刑跪绑之状,她最后的请求是免其裸体。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说不上私交,但眼见这样一个女子受极刑,对这张被绑跪着待死的相片,愤怒与同情不能遏制,私自蒙被大哭。徐锡麟和秋瑾二案,乃辛亥以前报上载得最详最多,且引起妇孺同感的事。我始终没有机会向姑丈打听,他那次陪秋瑾来吾家,是有意无意?

五六十年前,在我极小的范围内,所可记忆的几位前辈,境况好与不好,都不自闲逸。历史带给他们内忧外侮,他们自己都没有受过新教育,然而被时代所警醒。他们拿自己摸索所得,无条件给他们的后辈,他们尽了对时代的责任了。现在,人人以生活为第一,而生活亦愈复杂愈艰难,没有止境。然时代正还十分需要这种无名的启后工作,社会更需要有这类无心插柳之事。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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