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局内人的写作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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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早些时候,我又重读了加缪的《局外人》。因为写作一篇小说的缘故,这次我最关心的是作者的肺病和写作的关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肺结核一直是文学的潜在主题。从来没有哪种疾病像肺结核那样和文学那么亲近,它活像是文学的结发妻子和情人。用一枚书签随意挑开世界文学史脆黄的册页,我们几乎都能从中看到结核病患者那艳若桃花的形象。我没有说出“痨病鬼”这个词,是因为考虑到鲁迅、郁达夫、瞿秋白、卢梭、卡夫卡、契诃夫、加缪等人都属于结核病一族;而托马斯·曼笔下的肺病患者的集散地魔山风景宜人,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曹雪芹的林黛玉,都能使人茶饭不思。如果我说没有肺结核,整个世界文学史就得重写,那这话似乎并不为过。看来,决定世界文学史目前的格局的,与其说是因为文学大师的辛劳,倒不如说是由于小小的结核病菌的过于勤勉。结核病患者脸上的红云,就是文学天空中的朝霞和夕阳。

加缪第一次被发现患有肺病是在1930年,其右肺呈现干酪样结核。在对结核病症状的描述上,除了经常提到咳嗽和咯血令人感到不适之外,所用的词语大都带着某种优雅、温暖的气质,此处的“干酪”一词就是个例证。那年他十七岁,是哲学班的学生,兼一支业余足球队的守门员。检查出其肺病的是一家贫民区医院,这与肺病发生的境况相适宜,因为肺病的发生通常与贫穷联系在一起,就像现在的艾滋病总是被人看成是饱暖思淫欲的后果。它使加缪第一次体验到了荒谬——生命的大幕刚刚拉开,死神就降临了。是的,在青霉素出现之前,肺病就是一种不治之症。你无法求助于医生,因为医生只能给你带来更为致命的疾病:胆怯、懦弱、轻信和对死亡的恐惧。《圣经·申命记》里说,在形形色色的疾病中,上帝曾挑选肺结核来惩罚人类,可见其功效等同于洪水。在早于《局外人》写成的《婚礼》一文中,加缪写道,一个年轻人“还不曾琢磨过死亡和虚空,但他却品尝到了它所带来的可怖的滋味”,“没有比疾病更可鄙的事物了,这是对付死亡的良药,它为死亡做着准备。它创造了一种见习过程,在这个见习阶段要学会自我怜悯。它支持着人为摆脱必死的命运所作的努力”。从他最早的言谈中,我或可听到与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相似的声音。四年之后,结核病菌再次光顾新婚不久的加缪的左肺。如果说加缪以前的自我疗养等同于西绪弗斯推巨石上山的话,那么此刻,巨石再次从山顶滚了下来,那些散乱的碎石子像结核病菌一样四下飞窜。

在苏姗·桑塔格所著的《疾病的隐喻》一文中,她引证《牛津英语词典》说明,肺结核的同义词即是“耗损”:血量减少,紧接着是耗损和消蚀。词源学表明,肺结核曾被认为是一种反常的挤压,“结核”一词源于拉丁文tuberculum,即tuber(隆起、胀起)的小词缀。“耗损”一词给人一种慢死的假象,它使得病人在时间的流程中不得不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并不断滋生求生的欲望。我可以理解鼓胀所带给人的那种硬块的感觉,它在无限的虚空中凝聚为一种坚硬和柔软相并存的存在经验,有如一块霉变着的麦芽糖。1937年,即加缪开始构思并写作《局外人》的那一年的8月,他作为巴黎的一名局外人来到了巴黎。他对巴黎的印象似乎是美好的:“这里充满温情,感动人心。猫,孩子们,还有悠闲的市民。到处都是灰色,天空亦如此。那一排排的石头建筑,那些随处可见的水塘。”到了1940年,即《局外人》完稿的那一年,当他来到巴黎谋生的时候,同样的景色却在他的笔下换了个模样:“巴黎像是雨中的一团巨大的雾气,大地上鼓起不成形的灰包。”成团的雾气和鼓起的灰包,与其说是因为阳光被云层阻隔的结果,毋宁说是结核病力量的对象化。在托尔斯泰著名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中,肾走游带给官场中主人公伊凡·伊里奇一种疑惧体验,他仿佛能摸到它走游时的步履:“他竭力在想象中捕捉这个肾脏,不让它游走,把它固定下来。”而在《局外人》中,因为作者病体的缘故,我们也可时时感受到主人公默尔索——这个名字的发音给人一种沉寂的感觉,又像水洗布一样爽净、坚实、耐脏——那种像水淹蚂蚁窝式的绝望和慢吞吞的死亡,之所以慢吞吞地死去,是为了在沉默中验明自身的真实处境。

在多种不治之症中,肺结核病是少有的可以让病人知道其病情发展的疾病之一。在《魔山》里,托马斯·曼的病人们口袋里装着X光玻璃照片,在风景宜人的疗养院里,谈情说爱,一边消磨时间,一边讨论时间的玄妙,并在隆冬时分赏雪,看着雪地里的太阳怎样如同一个荏弱的烟球(它形似加缪笔下腾空而起的灰包),虽给难以辨认的万物的景色添上一抹生机,但其中也夹杂着朦胧的、幽灵似的色彩。结核病患者大都先是清醒地活着,然后清醒地死去。他们可从咯血、咳嗽、虚弱的程度上,约略知道自己病情的状况。“久病成医”这个词用到结核病人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默尔索的死就是久病之后的医生的死。就像哮喘病人知道自己应该躲避花粉一样,所有的结核病人都知道,自己的苟延残喘有赖于躲开湿气和污浊,在阳光照耀下丈量自己的身影,在魔山上多吸上几口清新的空气——当然,鲁迅笔下的那个吃人血馒头的华小栓是个例外。这样做,仿佛是要以灵魂对付肉体,虽然灵魂必败,但不妨一试。加缪终其一生都是地中海阳光的颂祷者,而卡夫卡只要身体稍有不适,一块疥癣、一个鸡眼、一只疖子,都会促成他的一次远足,或者泛舟、游泳。作为医学的门外汉,我不知道青霉素里面是否有阳光的因素,但我可以认定,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确实为病人提供了最微弱的反抗力量,有如透过玻璃观赏玫瑰的叶片在凋零的季节舒展的一瞬。但是一个人能享受多少阳光,他就得忍受多少阴影。在这样的背景下,患者和疾病的对抗虽然无力,却又显得庄严和神圣—以渎神者名目出现的默尔索的反抗,同样具有如此的性质。

我想再一次提到“玻璃”,事实上这是加缪在阐述荒谬时要用到的一个关键词。加缪把那个X光玻璃照片从医疗仪器上取出,转手就放进了《西绪弗斯的神话》中,就像拿着一张IC卡接通了西绪弗斯的电话。在《西绪弗斯的神话》中,加缪写道:“一个人在玻璃隔板后面打电话,别人可以看到他的手势,却不明其意。人们不禁会自问,这个人为什么活着?”在萨特写的那篇《论〈局外人〉》的文章当中,萨特把这个与玻璃有关的动作挑了出来:“加缪的手法就在于此:在他所谈及的人物和读者之间,他插入了一层玻璃隔板。还有什么比玻璃隔板后面的人更荒诞呢?似乎,这层玻璃隔板任凭所有东西通过,它只挡住了一样东西,即人的手势的意义。有待做的就是选用玻璃隔板,而这便是局外人的意识。”但来源于X光照片的“玻璃隔板”还应该具备另外的意义。印在上面的图像一目了然,同时又有如水中的月亮、镜中的花朵。它与其说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实物,不如说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精神现实。

事实上,肺结核病给人的印象就是一种精神化的病症。按照桑塔格的说法,癌症可以发生于身体的任何器官,肺只是它赖以诞生的诸多土壤之一,这使它具有某种不便言及的特征。比如,前列腺癌、直肠癌、乳腺癌,至于新兴的艾滋病,它首先使人联想到生殖器官的病变。而肺病却只产生于人的上半部,那里距心脏最近,就像心脏的孪生姐妹,离头脑也不算太远,而且咯出的血首先要染红舌头,使味蕾得以品尝到它的滋味。说癌症和艾滋病更多的给人一种仅仅是器官性疾病的印象,似乎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它们更加速效,就像疾病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百米赛跑,缺少足够的时间流程。虽然肺结核还被人看成是某种液体特征的疾病,用黏痰、虚汗、血来塑造自身形象,但和那两种要命的病比起来,它顶多只算是时有间歇的喷泉,而它们却要算是瀑布了。如果说癌症是警句和格言,那么肺病就是小说和论文。据说,在英语和法语中,结核病都是“疾驰”的。但实际上,这个词用到癌症和艾滋病上面,可能更为合适。当一个人被宣布患上这两种疾病的时候,死神其实已经拧住了你的耳朵。肺病对人却稍微慷慨一些,它给人提供了较多的时间的土壤,使病人可以把它培育成精神的花圃——如果说癌症是强扭的瓜,那么肺结核就是瓜熟蒂落。在这方面,卡夫卡在写给情人密莲娜的信中,直接地说:“肺病,这只不过是精神病的漫溢而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卡夫卡写道:“结核病的居所并不在肺部,举例来说,就像世界大战的起因并不在最后通牒一样。”从嗓子眼里咯出的那一团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是精神的蓓蕾。托马斯·曼在《魔山》里,将结核病看成是“被掩饰起来的爱情力量的宣示;疾病是一种变形的爱情”。说到爱情,许多作家曾经把最美丽的女性拉进结核病一族。茶花女的美貌使巴黎上层社会为之心荡神怡,林黛玉一皱起细眉,那个叫做贾宝玉的情种就把大观园看成了迷宫。多年前看曹禺先生的《日出》,如果陈白露不出场,那段戏就可以略过不看。许多患有结核病的女性被写得性感迷人,那尤物仿佛不是来自尘世,而是来自天国。作家对那些尤物的描写,使人想到沙漠中的旅人对葡萄的想象,不光是酸的,而且还分外的多汁,分外的甜。她们每咳嗽一下,作家的胸脯都会随着起伏;她们咯出的血丝还没抵达素洁的手帕,作家的泪水就已经打湿了衣襟。这当中有多少自我怜悯的情愫在悄悄发酵,岂是批评家们所能够说清;万千情愁,又怎忍交由那几个概念去生搬硬套。当批评家批判那些交际花的奢靡生活的时候,作家本人尽管口头上认同,但心里却像挨着针扎。让我们想一想现实生活中的林徽因的美吧,她的美使徐志摩神魂颠倒,并使一个逻辑学家金岳霖不合逻辑地终生未娶,其表现就像一个有洁癖的孩子摸过了糖果却再也不愿洗手。只因为能与林徽因擦肩而过,我本人就愿意生活在那个年代。徐志摩爱恋的另一个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也是结核病患者,她的早逝有如一缕青烟绕梁不绝。我曾看过加缪本人的一张照片,在草地、儿童的映衬下,那种男人的美能使好莱坞明星显得愈加俗不可耐。观看契诃夫本人的照片,你会发现随着肺病的加深,痞子气是怎样一点点的消失,而美是怎样一点点的从他的夹鼻眼镜后面培育起来的。在各种幽灵似的人物当中,如果选择一个幽灵作为他们的形象大使,那么卡夫卡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没有哪些作家比肺病作家更清醒、更美、更复杂、更有魅力,也更难以捉摸的了。在这方面,抓阄似的随便拉来一个人都是现成的例子。所以,当纪德在《背德者》的题记中引用《诗篇》里的诗句,说“天主啊,我颂扬你,是你把我造就成如此卓异之人”的时候,我们不应该觉得他矫情,因为那实在是恰如其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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