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瘦尽灯花又一宵 (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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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姑娘一挑棉门帘,将我推进屋去,我看见舅太太正坐在八仙桌前抽水烟。我赶忙走前几步给舅太太请安,问舅太太好,问舅姨太太好,问表舅宝力格好,问舅太太的猴子三儿好,问舅姨太太的黄鸟好,问田姑娘好……大凡府里的活物我都要问到,并且问一样要请一个安,以示关照和郑重。这一切都是事先在家反复排练好了的,安要请得大方自然,要直起直落,眼睛要看着被问候的对方,目光要柔和亲切,话音要响亮,吐字要清晰,所问的前后顺序一点儿不能乱。我在排练时几次将田姑娘搁在了猴子和黄鸟的前面,都遭到了母亲的纠正,于是我知道,田姑娘在舅太太们的眼里还不如猴和鸟。舅太太认真地听着我的问候,清癯冷峻的脸上饱含着威凛与傲慢,这些折腾人的繁文缛节于我是受罪,于她是消受,看得出她将这一切看得很重。舅太太的头顶上有“中德之和”的匾额,是光绪御笔,光绪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立不起来的单薄软弱,虽然学的是王曦之,却是徒袭皮毛,未得精髓,给人一种木木讷讷的感觉,与康熙的刚健遒劲/乾隆的激越奔放不能同日而语。我不明白舅太太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字挂在大厅,除了病态的悲苦僬悴以外并无观赏异趣,之所以挂它,多半是用来显示身份的。舅太太问了我家里的情况,还特意问了我们家老四,我的四哥,问他是不是还整日提笼架鸟熬大鹰。我说老四早不养鸟了,他现在正跟南城的赵胜子学撂跤呢。舅太太问赵胜子是不是旗人,我说大概是。舅太太说,你舅爷是撂跤的好手,他是蒙古王爷,打小练的就是这些,他若活着哪还轮得到老四去跟什么姓赵的学。舅太太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猴子三儿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膝上,一双黄眼,滴溜溜地乱转,模样很讨厌。我毕恭毕敬地在八仙桌前垂手而立,视线刚好和三儿相对,三儿的表情很庄严,大有降贵纡尊的劲头。舅太太的厅里很冷,寒气已将我的棉袄侵透,手脚已经失去知觉,清鼻涕开始在鼻腔内繁衍,但我不敢动,舅太太要的就是立如松的稳重,连她的猴子都在肃容上坐,我岂敢抓耳挠腮!所以,年年从舅太太这儿回去以后,我都要得一场重感冒,手脚上长出几个又痛又痒的红疙瘩,流水溃烂,不到来年春天不会疫愈。

舅太太夸赞了我有出息、懂规矩之后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跟普通百姓比,百姓的孩子只知一味娇惯,能有温饱就别无他求了,咱们的孩子还担承着江山社稷,所以咱们教育子女没别的招术,只有一个字:严。说我们的孩子是纨绔子弟,那是不明真相外人的无端妄说,实在的,我们对孩子们的要求严、极了,要是真如外人说的那样,我们醉生梦死,我们骄奢淫、逸,那大清的江山甭说二百年,连二十年也维持不了。这样的话我常跟宝力格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虽然还谈不上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在小处也是半点儿不能姑息的。宝力格初来时是匹草甸子里的野马,他没说什么我也知道他的心,他是嫌我们太严了,我说,不严哪能出人才,曾国藩该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父亲教育儿子的时候也常在稠人广座之中,壮声呵斥,毫不宽假,有出息的人都是在“严”字上站起来的。舅太太提到宝力格的时候我是不能插嘴的,这也是来时母亲的反复交代。宝力格的话题在镜儿胡同三号是一忌,舅太太能提,别人不能提;舅太太能说,别人不能说。看看把我训得差不多了,很大原因是她累了,舅太太这才站起身拉着她的猴儿向里间走去,进门时舅太太回过身来说,你也来吧,这里边暖和。

西套间是舅太太的卧室,是整个王府里最温暖的地方,面积不大,十几平方,通常人们把这儿叫做西暖阁。暖阁里没有明火,暧阁外面的廊下有地洞,阁内地面下有纵横交错的火道,这是在修建房屋的时候就建好了的,天冷时将燃着的炉子推进地洞,热气自然顺着火道迂回盘旋,暖阁的地是热的,房间里便也是热的了。王府里只有一间暖阁,所以就由舅太太住着。暧阁内临南窗是一盘坑,上面有杏黄色的褥垫和四方的引枕,杏黄色是王爷的颜色,是任何人不得僭越的。褥垫虽然残旧,色泽却依然明亮辉煌,有咄咄逼人之势。北面设床,床前有硬木雕花床罩,挂着五彩流苏的帐子,床上有嵌金玉如意。桌椅家具一律是紫檀,多宝格上摆放着玉吞连缀起来的盆景和青铜小件。房间里的这些陈设但凡老式家庭都能见到,我感兴趣的是西茶几上的那部电话机,电话我们家没有,所以我老想拿起来听听里面有谁在说话。舅太太窥出我的心思说,这个机子你不能动,它的另一头连着宫里,连着皇上,万一要是误了宫里的大事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啊。我问皇上来过电话没有,舅太太说皇上忙,没有万不得已的事情不会打电话,但是我们不能不候着。我想说皇上早让人赶出了紫禁城,跑得没影儿了,这电话的另一头连着鬼呢,想了想,终是没说,在人家住着得说些让人高兴的话,不能逆着来。电话的上方挂着舅爷的照片,照片上的舅爷西装领带,目光炯炯,是个俊雅倜傥的男子,我把我的七个哥哥依次与舅爷比较,都显粗糙,都没有那般的生动与灵气。舅太太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照片就说,这是你舅爷在日本横滨照的,你舅爷游历过外洋,见多识广,比你们家那几位爷有出息。我说那是,我那几个哥哥都很不争气,老让我阿玛(父亲〉操心,我阿玛常说哪天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舅太太说,你以为他真肯下手杀,他那是疼他们,他把那几只狼放纵得没了人形,收都收不回来了。听说你们家的老大竟然还入了国民党,国民党是什么东西,国民党是大清的仇敌,你阿玛还不告他忤逆,你阿玛真是窝囊极了。我想说您老太太不窝囊,您老太太都把儿子管跑了,还说什么呀,我们再不严,我们的七个儿子都在呢。

猴子三儿坐在地上剥花生吃,我向它走近,它朝我龇牙3舅太太说,你不要招三儿,三儿是我的儿子,除了不会说话,它和一个三岁的孩子差不多。我说,三儿不跑吗?舅太太的脸明显地沉下来,我知道触及了老太太的敏感部位,赶紧补充说,比如说上房上树什么的。舅太太说,三儿最听话不过,也是我调教出来了,我不发话甭说上树,它连桌子也不敢上。我说,三儿不是只猴儿?舅太太说,三儿不是猴儿,它是个跟你一样的小人儿。我明白了,我在这里的地位是和这只猴并齐的,就对三儿很没有好感,三儿似乎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舅太太从精美的脖脖盒里拿出一块萨其马给我吃,说是特意为我留的地安门桂英斋的奶油萨其马。桂英斋因离皇城近,点心很有宫廷风味,尤其萨其马,是选用内蒙运来的奶油和面制成的,跟一般饽饽铺拿清油、白油做的味道截然不同,它的特点是柔软细腻,入口即化。舅太太这块萨其马说是出自桂英斋却不知搁了有多少年头,一股难闻的哈喇味儿不说还死硬,只一口,我的上膛就硌破了,再看手里的点心,只有一个白印儿。舅太太说,你在你们家怕永远吃不上这么正宗的萨其马,你们家那么多孩子,你阿玛能给你们买点破白糖缸炉(一种面点)就是好的了,你能在我这儿吃独食也是你的福气。我说舅太太说得对,没舅太太疼我,我永远吃不上这么有味道的点心。这时田姑娘进来说,侧福晋听说小格格来了,让小格格过去呢。

我的身子刚暧和过来又得出去,心里老大不乐意。舅太太好像不愿意我在她的屋里多待,踱到南炕拉过抽烟的家什说,你去吧,我也得歇歇了。猴子三儿蹭地一下蹿到炕上,乖巧地将烟枪递到舅太太手里。我不知道猴子三儿会不会点烟泡,我不想看,我觉得恶心。

舅姨太太的房间里很暗,很重的霉味儿混杂着中药味儿,让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发堵,所有的窗户缝都用高丽纸糊着,更显得密不透风。透过窗户,能看见东墙根下的黑枣树在寒风里摇曳,枣树年年结枣,黑枣成熟落地,无人拾捡,年复一年,树下结了一层厚厚的痂。北屋窗下堆着很多灰,灰下面埋着茉莉花的枝,每到开春,舅姨太太都要将它们细心刨出,让它们发芽开花。舅姨太太房间的窗棂与一般的不同,精巧华丽,很像故宫丽景轩的窗棂,窗棂上雕着许多飞舞的小蝙蝠,栩栩如生,活泼可爱。与那些蝙蝠相反,舅姨太太是个行动迟缓的人。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写毛笔字,精制的水墨刻印笺上有两行娟秀的行书:“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舅姨太太见我进来了,立即搁下手里的笔,投给我一个笑。我给舅姨太太请了安,将前面的程式又表演了一遍,舅姨太太就捂着嘴吃吃地乐。舅姨太太笑着对田姑娘说,这个丫丫,一门心思地吃,请安手里还攥着块萨其马。我说这是舅太太赏的,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我得把它吃完了。舅姨太太说,你要啃完它得到明年,搁那儿吧,别难为你了。我巴不得与这块萨其马脱离关系,很痛快地把它搁在了屋外窗台上。舅姨太太说,你吃萨其马,萨其马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我说就是铺子里卖的点心罢了。舅姨太太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萨其马是满语,意思是“狗奶子糖蘸”,写是这样写。说着舅姨太太在纸上写出一串漂亮的满文。舅姨太太说,满文字母在词头、词中、词尾写法都不一样,我去年教你的词句还记得吗?我胡乱在纸上划了些圈点,舅姨太太歪着头看了半天说,天哪,你写的这是什么呀,鬼画符吗,在学习上你比宝力格差远了。我说,宝力格会蒙文,蒙文跟满文很贴近,他自然要比我强。舅姨太太说,宝力格会说蒙古话不假,可他大字不识,他是从零开始的,他喜欢曲子,他抄了不少民间的曲儿,满汉文都有了突飞猛进。我说,满文已经死了,现在没有谁用这种语言说话了。舅姨太太说,你怎么能这样看呢,我们的老祖宗就是用这种语言说话的,等将来你死了以后,总要跟祖宗们见面,可你把祖先的语言都忘了,怎么给祖先请安呢?我没想过自己死后会有这样的难堪,的确没想过,别人家的后代与祖先见面大概都不存在语言障碍问题,这样令后代头疼的事也只有我们满族才会出现,更具体说只有闲得无聊、能细细品味“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的舅姨太太思虑得出。满文太难了,在我以后所学的外文中,哪种外文都比满文容易,所以,我对满文一直热爱不起来,尽管它是我祖先曾经使用过的语言。舅姨太太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喘,她的脸是肿着的,苍白得没有一点光泽。我听刘妈说过,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是说男人腿肿,女人头肿,这样的病人大多预后不良,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预兆,舅姨太太眼见戴了帽了,大概寿命也是极其有限的了,明年我来,不知她还能不能在。舅姨太太的黄鸟标本一样地在笼里待着,蔫头蔫脑地不出一声叫唤。这只鸟是去年我们家老四用三十元的价格为舅姨太太买来的,舅姨太太说当初在东北旷野常听见鹰叫,回来以后再也没听过那苍凉的声音。老四就带着这只黄鸟每天上二闸,去福寿公主坟一带,那里清静,天上有鹰,让黄鸟压鹰叫。果然,这只鸟儿学了一口鹰鸣,这一下身价立即抬高,有人用三百块买,老四不卖,他说四爷玩的就是这个乐子。老四兴冲冲地把鸟给舅姨太太送来了,谁想,不过一年,它什么也不会了。

晚饭我在舅太太屋里吃,镜儿胡同三号没有电灯,晚上的一切活动都是在烛光里进行的。原先府里有灯,舅爷死后,有—天银安殿檐下直冒蓝火,大家以为是什么异兆,找人一看,原来是电线老化发生短路,险些酿成火灾。舅太太果断地决定,掐断电闸,从今往后,王府照明一律点蜡。舅爷死了二十多年了,王府的电一直没有接通,老太太们一直在点蜡。都说烛光里的晚餐温馨浪漫,那是指跟投缘的人,你要是跟个古板刁钻的老太太那又是另一种风情了。舅太太的饭食极少变化,烩酸菜粉、焖羊肉、炒疙瘩丝,所有的菜都软而烂,没有嚼头。镜儿胡同的三个老太太牙口都不好,吃不成硬东西,因此,我也得入乡随俗,跟着吃这泥一样的饭菜。菜很简单却不能随便伸筷子,我只能夹离我最近的烩酸菜粉,粉条很长,我的个子太矮,又不能站起,那样会显得下作和失礼,所以我就剩下了拿调羹舀汤喝的份儿。舅太太想起我了,会从她跟前的菜盘里夹一箸给我,不过很多时候她想不起我来,她平时一个人吃惯了。想当初,大小伙子宝力格也一定像我一样吃过这么难受的饭,他的感觉不会比我更好。听我母亲说宝力格在出走的前一天因为在饭桌上巴叽嘴,曾经挨过舅太太一个嘴巴。舅太太那一下也扇得太重了,宝力格的嘴磕在大理石面的饭桌上,磕掉了一颗门牙。第二天宝力格就走了,走的时候也没打招呼,谁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一走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亲戚们认为老福晋太不能容人,摔巴掌把儿子扇跑了,这事做得有些忒过。宝力格的出走使我对他充满了崇敬,宝力格就是宝力格,不愧是大草原来的桀骜不驯的野马,就冲这饭菜,就冲这规矩,想走就敢走,真是洒脱极了。我就不行,我们家与王府斜对门,我竟然没有勇气从这里跑回去。

我睡在大厅的东套间,与舅太太隔了五间大房,这里原是舅爷的书房,房里有很多书,还有旧杂志,南面的书案上陈设着笔墨砚台,以及笔架、帽架等等。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机,可能是舅爷生前用过的,在我的感觉里,这台打字机和西套间的电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墙上也有舅爷照片,不是穿西装的小生,是穿着袍褂补服,戴着朝珠的王爷,与前者比,后者显得有些呆板拘谨。我认为,这张照片应该挂在西套间,西套间那张照片应该挂在这里,这样才合格局,不知怎么却颠倒了。我在穿朝服的舅爷的注视下翻看那些旧杂志,多是舅爷读法政学堂时的外国刊物,有趣的是杂志里的大部分男子都被人做了改变,或长了胡须,或梳起高髻,或戴上眼镜,或长出獠牙。我想,这不会是舅爷干的,堂堂王爷怎能有此荒唐之举,那么除过舅爷以外,在这里住过的就是宝力格了。这个小子白天被老太太们认真教育一天之后,也只有晚上这一会儿才属于他自己,能做恶作剧,足见那颗在大草原放荡惯了的心在被压抑被管束的苦闷之外,尚保存着自由驰骋的活力,这使我想起了我们家那两匹拉车的脾气暴躁的蒙古马。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是小人,小人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错,我决心为这些被改装过的人物再作一些锦上添花的工作,以备将来哪个小孩儿再有我和宝力格这样的境遇时不至于太孤单寂寞了。拉开抽屉找纸,却找出了数张宝力格誊抄的曲词,那字写得狗爬一般,写得比我们家任何一位爷都差,汉字中夹着满文,还有不少红笔的圈点,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阅,其中好几张内容相同,记的是那么几句:

大清的景况(是)一落千丈,提起他的吗法(祖先〉(就)忒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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