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反抗 (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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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叔也在一旁激动地插话:“我非常恨这种人。俺们厂里有老乡拿厂里的东西,另外的老乡给韩国老板说小话,最后,老板把老乡开除了。都是些坏家伙,硬是给外国人一心,你给他啥门儿。那次新华也受牵连了。我气得不行,那就是汉奸干的事!老板看不见,拿点东西,外国人的东西又咋了。就是中国厂,老板看不见,你拿一点,也不算啥,那不叫偷。咋,咱受的欺负还不够?就不兴反抗一下?

“后来,那几个老乡被开除了。他们找着那个告状的老乡,叫他赔钱,叫他下跪。这个老乡赔了人家几千块钱,还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后来,夜里,几个人拿棍子在路上候着他,把他头都打烂了,缝了好几针。新华窝囊,没去要钱。我说,新华,你不行,你得去要。他说,咋去要?哭成啥了,就差下跪。我说,他干那坏事、说小话时在干啥?打他不亏,自己人欺负自己人。

“你不知道,韩国老板打工人,那可是厉害得很。怀疑工人偷东西,就雇黑社会的人来打河南工人。弄在黑屋里,脸蒙上,打,烟头烧,打晕了用凉水泼,醒过来再接着打。后来都上报纸了,那老板赔了几十万。黑社会一点事儿也没有。就这,有些汉奸还给人家当狗腿子,偷死他都不亏他。”

“汉奸”,光亮叔把这些打小报告的、整治自己人的中国人称为“汉奸”,却全然不觉得工人拿厂里的东西有什么不对。“那不叫偷。”为什么?因为工资太低,因为受欺负,因为有理难伸,因为老板对工人太狠,不把工人当人,还因为,他是外国人。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光亮叔对“正义”“汉奸”“偷窃”的新理解。

传有讲的则是另外一种状态,“既然你把事做那么绝,咱也没有办法”。这些粗杆子农民工以怠工、偷窃、破坏的方式来弥补损失,以实现他没有得到的“正义”。美国农民政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把这一消极怠工形式称为“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这一日常形式不会成为头条新闻,不会引起剧烈的社会震荡,但是,却是一股强大的暗流,这一暗流以隐蔽的、负面的方式存在,怠工、偷盗、破坏、吵架、装糊涂、装傻卖呆、诽谤等等是基本的方式,它阻碍着农民在城市化过程中的心理嬗变。我们通常会把这些归结为农民的劣根性,但其实,这却是一个弱势群体,一个有强烈的被压迫感的群体所唯一拥有的反抗方式。他们的反抗只能以匿名的、不合法的方式进行,或者说,这是一种自救式犯罪。

光亮叔讲到他们在2005年所进行的一次公开反抗。那一年,他们星期六、星期天经常加班,老板不给钱,说是工资里面就包含着这些钱。有一天,他们几十个工人就打出租车去青岛外资企业管理处告状,管理处说是市劳动局管,他们就跑到劳动局,劳动局消极推托,他们又跑到市政府接待室,也说是劳动局管,他们就又跑回劳动局,站在劳动局门口,说不处理就不走。这样,劳动局才派人去调查,开出一张罚单。

待这些工人回去之后,老板问大家为什么不上班,其中一个老乡说,你星期天让我们上班,不给钱,这不合理。老板说,你先回去,反省反省,等通知你再来上班,明天你先来把工资领了。当天晚上,这个工人就被打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他躺在路上,浑身青紫,奄奄一息。过一段时间,这个老板又把另外几个他认为挑事的工人打了一顿。都是在夜里,一群人呼啦上去,一顿暴打,就跑了。

光亮叔说:“这事都过去一两个月了,老板又找到我,说,老梁,你是老员工,据说是你带的头。我说,我没有,你说‘据说’,你把人叫来,咱们对个证。他说,这个人不能给你说,我说你不能说我就是我。他问我,那是谁带的头,我说不知道,乱哄哄的,不清楚。他说,这个事不再说了,以后好好干活。那天老板找我时,我就想着,完了,这次要干不成,估计要挨打。挨打我不怕,大不了拼命。他要是开除我了,我还舍不得这工作。主要是我干的时间长了,工资涨了一些,这要是走了,到别的厂,又得从头开始。就是到现在,老板还在追这个根。”

我特别想问光亮叔的也是:“是谁带的头?”“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大家就商量好,就不上班了,就去坐出租车了?”我希望光亮叔们能够找到一种与老板、工厂对话的方式,这一方式是有组织的、可持续的并且有效的。它不是以“非理性的”“匿名的”形象,而是以一个现代公民的理性形象出现。但是,和西安大哥们在交警队门口的抗议一样,这些事件都只是偶然的、个体的事件,不具有连续性和社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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