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辞缘缘堂①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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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它位在 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 通。每天早晨从石门湾搭轮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 车,南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余闲 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北通嘉兴、 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候,转一个大湾。石门湾由此得名。无 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选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 兴,一天半到杭州,船价不过三五圆。倘有三四个人同舟,旅费并不比乘轮船火车贵。胜于 乘轮船火车者有三:开船时间由你定,不象轮船火车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 扎,用心检点,但把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甚至酒壶、菜~}……往船 舱里送。船家自会给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时仿佛走进自己的房间一 样。二也。经过码头,你可关照船家暂时停泊,上岸去眺瞩或买物。这是轮船火车所办不到 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栖一宿,上岸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边的 小酒店里去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盆:冬笋、茭白、荠菜、毛豆、鲜菱、良乡栗子、 熟荸荠……烫两碗花雕。你尽管浅斟细酌,迟迟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为塘栖街上 全是凉棚,下雨是不相干的。这样,半路上多游了一个码头,而且非常从容自由。这种富有 诗趣的旅行,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们石门湾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为靠近 火车站地方的人,乘车太便当;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没有人肯走;因而没有客船的供应。只 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并非专走长 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是其常业。盖运河两旁,支流繁多,港汊错综。倘从 飞机上俯瞰,这些水道正象一个渔网。这个渔网的线旁密密地撒布着无数城市乡镇,“三里 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镇,二十里一县。”用这话来形容江南水乡人烟稠密之状,决不是 夸张的。我们石门湾就是位在这网的中央的一个镇。所以水路四通八达,交通运输异常便 利。我们不需要用脚走路。下乡,出市,送客,归宁,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离,也 乐得坐船。倘使要到十八里(我们称为二九)远的崇德城里,每天有两班轮船,还有各种便 船,决不要用脚走路。除了赤贫、大俭,以及背纤者之类以外,倘使你“走”到了城里,旁 人都得惊讶,家人将怕你伤筋,你自己也要觉得吃力。唉!我的故乡真是安乐之乡!把这些 话告诉每天挑着担子走一百几十里崎岖的山路的内地人,恐怕他们不会相信,不能理解,或 者笑为神话!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回江南的空前浩劫,也许就是这种安乐 的报应罢!

然而好逸恶劳,毕竟是人之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进步。不然,内地人为什么要 努力造公路,筑铁路,治开垦呢?忧患而不进步,未必能生;安乐而不骄惰,决不致死。所 以我对于我们的安乐的故乡,始终是心神向往的。何况天时胜如它的地利呢!石门湾离海边 约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气候当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为河道密布如网,水陆的调剂特 别均匀,所以寒燠的变化特别缓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渐渐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觉。中 产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单衣、夹衣、絮袄(木棉的)、小绵袄(薄丝绵)、 大绵袄(厚丝绵)。六套衣服逐渐递换,不知不觉之间寒来暑往,循环成岁。而每一回首, 又觉得两月之前,气象大异,情景悬殊。盖春夏秋冬四季的个性的表现,非常明显。故自然 之美,最为丰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后,经过许多地方。有的气候变化太单 纯,半年夏而半年冬,脱了单衣换棉衣。有的气候变化太剧烈,一日之内有冬夏,捧了火炉 吃西瓜。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惯。这时候方始知道我的故乡的天时之胜。在这样 的天时之下,我们郊外的大平原中没有一块荒地,全是作物。稻麦之外,四时蔬果不绝,风 味各殊。尝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联想一季的风光,可以梦见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 林,冬天吃新蚕豆,一时故乡清明赛会、扫墓、踏青、种树之景,以及绸衫、小帽、酒旗、 戏鼓之状,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这种情形在他乡固然也有,而对故乡的物产特别敏 感。倘然遇见桑树和丝绵,那更使我心中涌起乡思来。因为这是我乡一带特有的产物;而在 石门湾尤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劳而获以外,乡村人家,无论贫富,春天都养蚕,称为“看 宝宝”。他们的食仰给于田地,衣仰给于宝宝。所以丝绵在我乡是极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 十岁才得衣帛;我们的乡人无论老少都穿丝绵。他方人出重价买了我乡的输出品,请“翻丝 绵”的专家特制了,视为狐裘一类的贵重品;我乡则人人会翻,乞丐身上也穿丝绵。“人生 衣食真难事”,而我乡人得天独厚,这不可以不感谢,惭愧而且惕励!我以上这一番缕述, 并非想拿来夸耀,正是要表示感谢、惭愧、惕励的意思。读者中倘有我的同乡,或许会发生 同感。

缘缘堂就建在这富有诗趣画意而得天独厚的环境中。运河大转弯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 来。距运河约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丰同裕。店里面有一所老屋,名 曰敦德堂。敦德堂里面便是缘缘堂。缘缘堂后面是市梢。市梢后面遍地桑麻,中间点缀着小 桥、流水、大树、长亭,便是我的游钓之地了。红羊之后就有这染坊店和老屋。这是我父祖 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缘缘堂成,我们才离开这老屋的怀抱。所以它 给我的荫庇与印象,比缘缘堂深厚得多。虽然其高只及缘缘堂之半,其大不过缘缘堂的五分 之一,其陋甚于缘缘堂的柴间,但在灰烬之后,我对它的悼惜比缘缘堂更深。因为这好比是 老树的根,缘缘堂好比是树上的枝叶。枝叶虽然比根庞大而美观,然而都是从这根上生出来 的。流亡以后,我每逢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石门湾的消息,晚上就梦见故国平居时的旧事。 而梦的背景,大都是这百年老屋。我梦见我孩提时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布 衣,坐在染坊店门口河岸上的栏杆边吃蟹酒。祖母是善于享乐的人,四时佳兴都很浓厚。但 因为屋里太窄,我们姊弟众多,把祖母挤出在河岸上。我梦见父亲中乡试时的光景:几方丈 大小的老屋里拥了无数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高高地坐在店伙祁官的肩头上,夹在人丛 中,看父亲拜北阙。我又梦见父亲晚酌的光景:大家吃过夜饭,父亲才从地板间里的鸦片榻 上起身,走到厅上来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壶酒,一盖碗热豆腐干,一盆麻酱油,和一只老 猫。父亲一边看书,一边用豆腐干下酒,时时摘下一粒豆腐干来喂老猫,那时我们得在地板 间里闲玩一下。这地板间的窗前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里养着乌龟,我们喊它为“臭天井”。 臭天井旁边便是灶间。饭脚水常从灶间里飞出来,哺养臭天井里的乌龟。因此烟气、腥气、 臭气,地板间里时有所闻。然而这是老屋里最精华的一处地方了。父亲在室时,我们小孩子 是不敢轻易走进去的。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就丁艰。丁艰后科举就废。他的性情又廉洁而 好静,一直闲居在老屋中,四十二岁上患肺病而命终在这地板间里。我九岁上便是这老屋里 的一个孤儿了。缘缘堂落成后,我常常想:倘得象缘缘堂的柴间或磨子间那样的一个房间来 供养我的父亲,也许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养他!每念及此,便觉缘缘堂的 建造毫无意义,人生也毫无意义!我又梦见母亲拿了六尺杆量地皮的情景:母亲早年就在老 屋背后买一块地(就是缘缘堂的基地),似乎预知将来有一天造新房子的。我二十一岁就结 婚。结婚后得了“子烦恼”,几乎年年生一个孩子。率妻子糊口四方,所收入的自顾不暇。 母亲带着我的次女住在老屋里,染坊店至数十亩薄田所入虽能供养,亦没有余裕。所以造房 这念头,一向被抑在心的底层。我三十岁上送妻子回家奉母。老屋复育了我们三代,伴了我 的母亲十年,这时候衰颓得很,门坍壁裂,渐渐表示无力再荫庇我们这许多人了。幸而我的 生活渐渐宽裕起来,每年多少有几叠钞票交送母亲。造屋这念头,有一天偷偷地从母亲心底 里浮出来,邻家正在请木匠修门窗,母亲借了他的六尺杆,同我两人到后面的空地里去测量 一回,计议一回。回来的时候低声关照我:“切勿对别人讲!”那时我血气方刚,率然地对 母亲说:“我们决计造!钱我有准备!”就把收入的预算历历数给她听。这是年轻人的作 风,事业的失败往往由此;事业的速成也往往由此。然而老年人脚踏实地,如何肯冒险呢? 六尺杆还了木匠。造屋的念头依旧沉淀在母亲的心底里。它不再浮起来。直到两年之后,母 亲把这念头交付了我们而长逝。又三年之后,它方才成形具体,而实现在地上。这便是缘缘 堂。

犹记得堂成的前几天,全家齐集在老屋里等候乔迁。两代姑母带了孩童仆从,也来挤在 老屋里助喜。低小破旧的老屋里挤了二三十个人,肩摩踵接,踢脚绊手,闹得象戏场一般。 大家知道未来的幸福紧接在后头,所以故意倾轧。老人家几被小孩子推倒了,笑着喝骂。小 脚被大脚踏痛了,笑着叫苦。在这时候,我们觉得苦痛比欢乐更为幸福。低小破旧的老屋比 琼楼玉宇更有光彩!我们住新房子的欢喜与幸福,其实以此为极!真个迁入之后,也不过尔 尔;况且不久之后,别的渴望与企图就来代替你的欢乐,人世的变故行将妨碍你的幸福了! 只有希望中的幸福,才是最纯粹、最彻底、最完全的幸福。那是我们全家的人都经验了这种 幸福。只有最初置办基地,发心建造,而首先用六尺杆测量地皮的人,独自静静地安眠在五 里外的长松衰草之下,不来参加我们的欢喜。似乎知道不久将有暴力来摧毁这幸福,所以不 屑参加似的。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 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为了这点,工事中我曾费数 百圆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间,中央 铺大方砖,正中悬挂马一浮先生写的堂额。壁间常悬的是弘一法师写的《大智度论·十喻 赞》和“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的对联。西室是我的书斋,四壁陈列图书数千卷,风琴 上常挂弘一法师写的“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的长联。东室 为食堂,内联走廊、厨房、平屋。四壁悬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迹。堂前大天井中种着芭蕉、樱 桃和蔷薇。门外种着桃花。后堂三间小室,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 桂树。楼上设走廊,廊内六扇门,通入六个独立的房间,便是我们的寝室。秋千院落的后 面,是平屋、阁楼、厨房和工人的房间。——所谓缘缘堂者,如此而已矣。读者或将见笑: 这样简陋的屋子,我却在这里扬眉瞬目,自鸣得意,所见与井底之蛙何异?我要借王禹偁的 话作答:“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 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骚人,但确信环境支配文化。我认为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 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我只费六千金的建筑费,但倘秦始皇 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掉,我决不同意。自民国二十二年春日 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残冬被毁,我们在缘缘堂的怀抱里的日子约有五年。现在回想这五年间 的生活,处处足使我憧憬: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门前站岗。门内朱楼映着粉 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秋千亭亭地立着,檐下铁马丁东地响着。堂前燕子呢喃,窗内有 “小语春风弄剪刀”的声音。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难忘。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人物映成绿色 的统调,添上一种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门外刚挑过一担“新市 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喊一声“开西瓜了”,忽然从楼上楼下引出许多兄弟 姊妹。傍晚来一位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畅适的生活也使我难忘。秋天, 芭蕉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天然的绿幕。葡萄棚上果实累累,时有儿童在棚下 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来明月照高楼,楼下的水门汀映成一片湖光。各处房栊里有人挑灯夜 读,伴着秋虫的合奏。这清幽的情况又使我难忘。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 时闻普洱茶香。坐在太阳旁边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晒着一堆芋头, 屋角里藏着两瓮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儿童们伴着 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难忘。现 在飘泊四方,已经两年。有时住旅馆,有时住船,有时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 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处不是缘缘堂。

平生不善守钱。余剩的钞票超过了定数,就坐立不安,非想法使尽它不可。缘缘堂落成 后一年,这种钞票作怪,我就在杭州租了一所房子,请两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我游杭的旅 馆。这仿佛是缘缘堂的支部。旁人则戏称它为我的“行宫”。他们怪我不在杭州赚钱,而无 端去作寓公。但我自以为是。古人有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相信这句 话,而且想借庄子的论调来加个注解:益就是利。“吾生也有涯,而利也无涯,以有涯遣无 涯,殆已!已而为利者,殆而已矣!”所以要遣有涯之生,须为无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给 我尽美的印象者,就为了我对它无利害关系,所见的常是它的艺术方面的原故。那时我春秋 居杭州,冬夏居缘缘堂,书笔之余,恣情盘桓,饱尝了两地的风味:西湖好景,尽在于春秋 二季。春日浓妆,秋季淡抹,一样相宜。我最喜于无名的地方,游众所不会到的地方,玩赏 其胜景。我把三潭印月、岳庙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让给别人游。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是范 蠡致富的秘诀,移用在欣赏上,也大得其宜。西湖春秋佳日的真相,我都欣赏过了。苏东坡 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①某雅人说:“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 湖。”言之或有其理;但我不敢附和。因为我怕热怕冷。我到夏天必须返缘缘堂。石门湾到 处有河水调剂,即使天热,也热得缓和而气爽,不致闷人。缘缘堂南向而高敞,西瓜、凉粉 常备,远胜于电风扇、冰淇凌。冬天大家过年,贺岁,饮酴酥酒更非回乡参与不可。我常常 往返于石门湾与杭州之间,被别人视为无事忙。那时我读书并不抛废,笔墨也相当地忙;而 如此忙里偷闲地热心于游玩与欣赏,今日思之,并非偶然;我似乎预知江南浩劫之将至,故 乡不可以久留,所以尽量欣赏,不遗余力的。

“八一三”事起,我们全家在缘缘堂,杭州有空袭,特派人把留守的女工叫了回来,把 “行宫”关闭了。城站被炸,杭州人纷纷逃乡,我又派人把“行宫”取消,把其中的书籍、 器具装船载回石门湾。两处的器物集中在一处,异常热闹。我们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整理书 籍,布置家具。把缘缘堂装潢得面目一新。邻家的妇孺没有坐过沙发,特地来坐坐杭州搬来 的沙发。(我不喜欢沙发,因为它不抵抗。这些都是友朋赠送的。)店里的伙计没有见过开 关热水壶,当它是个宝鼎。上海南市已成火海了,我们躲在石门湾里自得其乐。今日思之, 太不识时务。最初,汉口的朋友写信来,说浙江非安全之地,劝我早日率眷赴汉口。四川的 朋友也写信来,说战事必致扩大,劝我早日携眷入川。我想起了白居易的《问友》诗:“种 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长,茎叶相附荣。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锄艾恐伤 兰,溉兰恐滋艾。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决,问君合如何?”铲除暴徒,以雪 百年来浸润之耻,谁曰不愿,糜烂土地,荼毒生灵,去父母之邦,岂人之所乐哉?因此沉吟 意不决者累日。终于在方寸中决定了“移兰”之策。种兰而艾生于其旁,而且很近,甚至根 荄相交,茎叶相附,可见种兰的地方选得不好。兰既不得其所,用不着锄或溉,只有迁地为 良。其法:把兰好好地掘起,慎勿伤根折叶。然后郑重地移到名山胜境,去种在杜衡芳芷所 生的地方。然后拿起锄头来,狠命地锄,把那臭叶连根铲尽。或者不必用锄,但须放一把 火,烧成一片焦土。将来再种兰时,灰肥倒有用处。这“移兰锄艾”之策,乃不易之论。香 山居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点头。

然而这兰的根,深固得很,一时很不容易掘起!况且近来根上又壅培了许多壤土,使它 更加稳固繁荣了。第一:杭州搬回来的家具,把缘缘堂装点得富丽堂皇,个个房间里有明窗 净几,屏条对画。古圣人弃天下如弃敝屣;我们真惭愧,一时大家舍不得抛弃这些赘累之 物。第二:上海、松江、嘉兴、杭州各地迁来了许多人家。石门湾本地人就误认这是桃源。 谈论时局,大家都说这地方远离铁路公路,不会遭兵火。况且镇小得很,全无设防,空袭也 决不会来。听的人附和地说道:“真的!炸弹很贵。石门湾即使请他来炸,他也不肯来 的!”另一人根据了他的军事眼光而发表预言:“他们打到了松江、嘉兴,一定向北走苏嘉 路,与沪宁路夹攻南京。嘉兴以南,他们不会打过来。杭州不过是风景地点,取得了没有 用。所以我们这里是不要紧的。”又有人附和:“杭州每年香火无量,西湖底里全是香灰! 这佛地是决不会遭殃的。只要杭州无事,我们这里就安。”我虽决定了移兰之策,然而众口 铄金,况且谁高兴逃难?于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幸免之心。第三:我家世居石门湾,亲戚故旧 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迁回了,戚友往来更密。一则要探听一点消息,二则要得到相互 的慰藉。讲起逃难,大家都说:“要逃我们总得一起走。”但下文总是紧接着一句:“我们 这里总是不要紧的。”后来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这样自慰的。呜呼! “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气,莫不爱好和平,厌恶战争。我们忍痛抗 战,是不得已的。而世间竟有以侵略为事,以杀人为业的暴徒,我很想剖开他们的心来看 看,是虎的,还是狼的?

阴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岁的生辰。这时松江已经失守,嘉兴已经炸得不成样子。 我家还是做寿。糕桃寿面,陈列了两桌;远近亲朋,坐满了一堂。堂上高烧红烛,室内开设 素筵。屋里充满了祥瑞之色和祝贺之意。而宾朋的谈话异乎寻常:有一人是从上海南站搭火 车逃回来的。他说:火车顶上坐满了人,还没有开,忽听得飞机声,火车突然飞奔。顶上的 人纷纷坠下,有的坠在轨道旁,手脚被轮子碾断,惊呼嚎啕之声淹没了火车的开动声!又有 一人怕乘火车,是由龙华走水道逃回来的。他说上海南市变成火海。无数难民无家可归,聚 立在民国路法租界的紧闭的铁栅门边,日夜站着。落雨还是小事,没有吃真残惨!法租界里 的同胞拿面包隔铁栅抛过去,无数饿人乱抢。有的面包落在地上的大小便中,他们管自挣得 去吃!我们一个本家从嘉兴逃回来,他说有一次轰炸,他躲在东门的铁路桥下,看见一个妇 人抱着一个婴孩,躲在墙脚边喂奶。忽然车站附近落下一个炸弹。弹片飞来,恰好把那妇人 的头削去。在削去后的一瞬间中,这无头的妇人依旧抱着婴孩危坐着,并不倒下;婴孩也依 旧吃奶。我听了他的话,想起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就讲给人听:从前有一个猎人入山打猎, 远远看见一只大熊坐在涧水边,他就对准要害发出一枪。大熊危坐不动。他连发数枪,均中 要害,大熊老是危坐不动。他走近去察看,看见大熊两眼已闭,血水从颈中流下,确已命 中。但是它两只前脚抱住一块大石头,危坐涧水边,一动也不动。猎人再走近去细看,才看 见大石头底下的涧水中,有三匹小熊正在饮水。大熊中弹之后,倘倒下了,那大石头落下 去,势必压死她的三个小宝贝。她被这至诚的热爱所感,死了也不倒。直待猎人掇去了她手 中的石头,她方才倒下。猎人从此改业。(我写到这里,忽把“它”改写为“她”,把“前 足”改写为“手”。排字人请勿排错,读者请勿谓我写错。因为我看见这熊其实非兽,已经 变人。而有些人反变了禽兽!)呜呼!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于人。我讲了这故事,上述的惨 剧被显得更惨,满座为之叹息。然而堂前的红烛得了这种惨剧的衬托,显得更加光明,仿佛 在对人说:“四座且勿悲,有我在这里!炸弹杀人,我祝人寿。除了极少数的暴徒以外,世 界上没有一个人不厌恶惨死而欢喜长寿,没有一个人不好仁而恶暴。仁能克暴,可知我比炸 弹力强得多。目前虽有炸弹猖獗,最后胜利一定是我的!”坐客似乎都听见了这番话,大家 欣然地散去了。这便是缘缘堂最后一次的聚会。祝寿后一星期,那些炸弹就猖獗到石门湾, 促成了我的移兰之计。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旧历十月初四日,是无辜的石门湾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 人叹人生之无常,夸张地说:“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石门湾在那一天,朝晨依旧是 喧阗扰攘,安居乐业,晚快忽然水流云散,阒其无人。真可谓“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 市”。这“朝夕”二字并非夸张,却是写实。那一天我早上起来,并不觉得甚么异常。依旧 洗脸,吃粥。上午照例坐在书斋里工作,我正在画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根据了蒋坚忍 著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而作的。我想把每个事件描写为图画,加以简单的说明。 一页说明与一页图画相对照,形似《护生画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再照《护生画集》的 办法,照印本贱卖,使小学生都有购买力。这计划是“八一三”以后决定的,这时候正在起 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学肄业,这学期不 得上学,都在家自修。上午规定是用功时间。还有二人,元草与一吟,正在本地小学肄业, 一早就上学去。所以上午家里很静。只听得玻璃窗震响。我以为是有人在窗棂上碰了一下之 故,并不介意。后来又是震响,一连数次。我觉得响声很特别:轻微而普遍。楼上楼下几百 块窗玻璃,仿佛同时一齐震动,发出远钟似的声音。心知不妙,出门探问,邻居也都在惊 奇。大家猜想,大约是附近的城市被轰炸了。响声停止了以后,就有人说:“我们这小地 方,没有设防,决不会来炸的。”别的人又附和说:“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大家照旧安 居乐业。后来才知道这天上午崇德被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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