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雄雉与狗 (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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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回乡。(故乡与他乡其实早已颠倒置换了。)回来后两度梦到父亲,但其中一个梦竟然忘掉了。还记得的一个(总不会浪费,一定会好好地运用)是这样的,我和某个家人在某个大街上(老旧的殖民时代的三层排楼)偶遇父亲,他胖了点,脸有点浮肿,肤色较往昔苍白,松松垮垮的感觉。似乎也戒了烟(因为没闻到他身上招牌的印度红烟丝味),彼此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突然听到心的沼泽底部枯枝败叶处冒出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q>原来父亲并没有死,只是被遗弃了。</q>另一个更细微的声音,从枯叶淤泥下,大大小小的水泡般浮起:被遗弃后似乎过得还不错,<q>气色比以前好</q>。但那种失血的苍白,好像是因为长期住在水底没有晒太阳的缘故。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稍稍<q>自由联想</q>一下就不难理解。回乡不免要到父亲的坟头去瞧瞧,好像就为了再度验证他是否真的死去。再则是因为两次见面间的时间距离总是很长,实质性的时差,令人清楚看到事情巨大的变化。譬如上回听说刚怀孕的侄女而今小孩已在学步,上回刚播种的玉米田不只早已采收且改种了花生,凡此种种。但此回印象较深的插曲之一,则是一只狗因为年老而被遗弃了。“老了,目睭青瞑①,没用了。叫阿明(哥哥的名字)抓去巴剎②附近放掉了。”务实的母亲自在地说。伊说有时会看见它在菜市场附近的垃圾桶找吃,一身皮肤病,大概很快会被政府的杀狗队当街射杀。

那只瘦削的黄狗,曾经非常傲慢。上回看到它,为了它屡骂不听的吠叫(对它而言我也是陌生人),长长的狗嘴被穿戴上一个两头剪开的空罐头,像戴了防毒面具。戴着那东西,狗眼看人时眼神古怪,眼珠子往鼻端挪,两耳往后贴,好像对主人把它搞成这副怪模样颇不以为然。拿东西给它吃,如果不合胃口(譬如不是肉或骨头),它会侧过身,抬起左后脚,黄澄澄地尿它一泡臭骚。有时意犹未尽似地,闻一闻,再侧身,抬起右脚再尿它一泡。

养它的目的是让它看家,有陌生人靠近要吠叫阻吓。瞎了眼当然没用了,因类似的理由被遗弃的狗当然不止它一只。甚至已历经无数世代。

从旧随身碟里找到这份档名为《雉》的没写完的残稿,只写到题目中的“父亲·狗”,还没写到第三个对象,猜想应该写于二◯◯九年左右吧。那原想留下来写小说的梦已不记得了,写在《如果父亲写作》的梦已是纯粹的文学想象了。但那只非常有个性的狗我还记得,看来非常有自尊心,可以料想当它发现自己被主人遗弃时的伤心落寞沮丧。母亲那时说着“瞎了眼就没用了”时的坦然自在的神情仍历历如昨,但她近年也衰颓至极端依赖儿女,无法清晰地思考了。

强悍而性急的母亲,多半也不会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失智、生活无法自理,孩子们只好聘雇印尼女佣全日照料她——甚至忍受她的暴怒、抓咬——那是没有一个孩子或媳妇能做到的。因婚姻不幸让她暮年操最多心,倾全副心力动员儿子帮助她的那个女儿,在伊失智退化得情感脆弱得似幼儿,苦苦哀求她留下陪伴时,她断然地拒绝了,“我还有生意要顾啊!”

父亲癌病的后期,返乡时也曾多次听到母亲哭泣抱怨父亲“只是拿我来做种的”(我翻译成白话了),文艺腔一点的表述,就是“他根本不爱我的,和我在一起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那时无心追究父亲骂了她什么。知道死之将至,想必相当惶恐吧?母亲还能清楚说话时,也充满了对死的畏惧啊。但那时她还很健康,可能因此不易谅解吧。他们不是恋爱结婚的,但恋爱结婚的终成怨偶,或离婚的也何其多,不是吗?

她爱孩子远多于丈夫,儿子多于女儿,这也是我们早就了然的——譬如她认为,为了儿子,女儿应该放弃学业。那种强悍的母爱,竟然长期而系统地扭曲了孩子对父亲正常情感的发展。她的口头禅:“恁爸没才调。”用我们熟悉的当代表述:你爸是个失败者、鲁蛇。大概是抱怨父亲不能赚大钱,发家致富,买大豪宅、开进口车,让她过上舒适轻松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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