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九 亡命生涯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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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初无远行之计,但感觉必须静定下来,不是消极,即积极亦须静定而后能知虑。我们悔悟在国内时生活昏沉,失败乃意中事,多数的人谈政治不看书,不求进步。在东京看见国内的报纸,称我们为“乱党”,舆论无力而无公道,是我们最痛心一件事。膺白劝人乘闲读书,自己关起门来读书。他自编文法教我日文,中国人学日文有方便之道,在日本买书价廉物美,欧美各地新书有极快途径到东京书店,或很短时间译成日文。他说放弃这机会是可惜的。他并不强我学日语,学日语与学其他外文同,需要时间与机会。他为我打算,能看书即不感寂寞,是自己安排自己的最好方法。我们的房东河田老太有一寡居女儿和一无母外孙女,住在楼下,楼上两间房让给我们。日本房间仅有纸障隔分,两间等于一间。家具只一矮几,供写字用。他们男女多能悬手写字,女人的字同样有笔力。室内最舒适的起居方式,是一盘茶,围炉坐在厚而软的垫子上。炉是一只磁质炭盆,水壶放在炭火上,烟灰头弃炉灰中,一坐下来,煮茗含烟,尽在方丈之地。我在二次革命前曾患极重伤寒症,病愈饮食不慎而复发,亡命后肠胃久不恢复正常。照日本式女子跪腿席地坐,姿势不惯,甚苦,遂买了一张书桌及两把坐椅。膺白很喜欢日本人每家每晨早餐的酱汤,故将早饭包给房东,有时午饭亦参加她们的烤鱼和煮黄豆,因此厨房的事十分简单。膺白深怕日本人看我们太讲究吃,他对饮食随便,而我比他更随便。老太的外孙女八重子,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中学生,每日放学归亦来招呼我们一声,叫我们伯父伯母,我非常喜欢她的安详。我和膺白亦称老太为伯母。后来我们离开日本,几年后再度经过东京时,老太定要我们吃她一顿饭,只烧一样菜,是照我在她家做过的火腿炖鸡,人情味同中国前一辈的人一样浓厚。

上章说过替膺白买书的江口先生,对我是膺白的助教,来一次总要讲些名人的家庭故事给我听,如山本权兵卫(海军大将,组过阁)的太太、广濑中佐(日俄战争封锁旅顺口而自沉,日人视为乃木大将以外另一军神)的朋友等等。他不知道我是从小已经受过这类刺激教育的人。膺白常怪他买书时选择太严,费时甚多。这种爱书而不随便化钱的穷读书态度,实是可敬。吾家日文书大半经过他手,在中国时,他来的信里常是书评,即不买之书,亦说点内容和所以不买的理由。这样的人在日本极平常,我看了认为很难得。他曾经告我,所识中国学生中,膺白是极爱书的一个。我当时还未到过欧美,拿上海望平街北京琉璃厂,和日本出版界相比,“读书人为中国社会中坚分子”一个观念,不禁惶惑起来。

那时日本还没有实行减简汉字,他们的中学里就有汉文教科书,我曾买一部看,而无机会听如何讲读。日本早期的学者和开国的元老,大都精通汉文。我见过的书上,伊藤博文、大隈重信等写的序文,都是很厚重文体。日本人亦多能汉诗,上面说过犬养《木堂诗集》。平常背得出几句中国旧诗,谈吐中不经意而出的雅人,在前一代的日本人中还不少。日俄战时的东乡大将有“一生低首拜阳明”之句,“知行合一”之学,在日本盛于在中国。攻旅顺的乃木大将全家殉国,日人尊为军神,他的“王师百万征强虏,野战功成尸作山,愧我何颜见父老,凯歌今日几人还”绝句,为国家杀敌制胜而归,胸怀若此!这些,在我们亡命时,都重新添一番感触,何忍再打算在自己国里流无辜的血!

日本人虽受中国哲学影响,他们没有取我们的“家族伦理观念”。他们的爵位传长子,财产亦然,家庭间有独立而不倚风气。但很重视我们的忠和义。武士道训练由此。他们一般人都守法,法不蔽亲,以此完成社会秩序。两千多年前我们孟子的一个学生发问,假定舜为天子,瞽叟杀人,皋陶为士,则如之何?这问题实在很好。皇帝的父亲犯了罪,舜是圣人做皇帝,皋陶是圣人做法官,如何处置这件事?孟子的回答分两段,他第一句说:“执之而已矣。”而第二句说:“舜弃天下如敝屣,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他对法律主张严格,而对伦理亦婉转维持。日本戏剧里,有做警察的儿子对犯法的父亲,经过种种悲痛不忍的姿势,而终拿出手铐来。他们的教育,“法”与“情”之间,从“法”。他们的汉文书里有一课,大意如下:某某先生问弟子曰:“如今彼邦用孔子为大将,孟子副之,来征吾国,如何?”弟子不能对。先生曰:“凿斯池也,筑斯城也,效死,击退之。”此即孔孟之教也。他们虽曾崇拜过我们的孔孟,然时时谨防受麻醉,他们对国家大义分明。

我见过一册竹越与三郎着《人民读本》,内容是日本国情和国力的现状,和政治设施的意义、目标,与世界其他强国的比较差别,国民见之,可以了然世界及本国的现状,是对国家的常识初步。这正是中国国民目前所需要,我劝膺白写中国的《人民读本》。他说没有正确统计,没有已上轨道的事,将什么报告国民?比如军备,其时日本常备军二十个师团,添一个二个师团要经国会通过。兵是国家的兵,顾国防亦须顾财政,关涉的事要一一算得出,说得出。清末练新军尚有步骤,我们浙江至最后始成镇(师)。民国以后,南北都如不羁之马,聚集在江苏就有二十六师之多。膺白本人就是负责编遣这些军队的人,可惜只是片时片段的整理,不久军事又起,这番难得的工作竟成绝响。人只知其解散自己的兵,而不注意其编遣而整顿地方秩序之心。为写《人民读本》,引起了许多心事,他说何从下笔?我建议一面写“常”,一面写“变”,即照理中国应该如何,而此时则实际如何,把一篇烂污账请国民过目判断。民国五年(一九一六)我们回到上海,听到中华书局陆费伯鸿(逵)先生言,请梁任公先生编一《国民读本》,其用意甚相仿佛。我们觉得任公是写此书最理想人物,从此放下这一条心。

我们亡命时经济状况,有已得的出洋经费,可以维持生活,然还有缓急相需不容己的用途,因此我把饰物都变卖了,链接婚纪念品亦不留。这种心理解放,是从我母亲处学得。连累一对朋友夫妇,他们暗中立意要补偿我其中一件纪念品,是膺白送我刻有字的一只钻戒。二十年后,我真个接到他们这件高贵礼物,和超过礼物百倍的友情。我珍藏而不使用。又十余年,待他们的长子——我们的寄儿结婚,我拿出来作为贺礼。少奶奶初从四川到沪,带上这件有意义的纪念物来看我,我说不出的欢喜。这对朋友即张岳军、马育英夫妇二位。数十年的友谊中,这件特别为我的美意和深心,我不能不记的。

靠有限积蓄而不能持久的亡命同志,动念到南洋经营农业。听来的消息,以前许多不识字赤手空拳闽粤劳工,到这法治而有秩序的白人殖民地上,立过很大的业。以为吾辈读过书的人,当能团结作成更有意义的局面,而自己亦能借以生活。俞咏瞻上代是商家,说起来似乎多懂些,来约膺白同行。这时英士先生已往大连,膺白曾以所知东北情形,尼其行而不果。在东京热心组织的人,关照以后见中山先生称“先生”而不名,同志间在背后提到中山先生亦只称“先生”。民国初年,不崇官阶,而提起中山先生、克强先生,都含十分敬意,都从自发。

我们决定到南洋之前,买了几种日本人所作关于南洋的书,膺白看了叫我亦看。民国三年(一九一四)春三月,我们到了新加坡,这是英属南洋群岛中心点,欧亚往来必经之路。我们在旅绾小住,看形势后即觅屋居家。招待我们的陈楚楠先生能讲国语,他自己有一小型橡胶农场。我们参观其他农场时,亦坐陈君的车,每次他都陪行。后来我们时常遇见的还有一陈咏商君,是侨商家西席,丘文绍君是《国民日报》评论员,则不但通国语,且能国文,但不属产业家。

这里触目都是中国人,自巨富以至苦力,什九是中国侨胞。巨富大半由苦力出身,苦力中有自内地贩买而来的“猪仔”。“猪仔”者,自己卖身的奴工,有定期契约。其中聪明强干者,到卖身期满,出来向政府领地拓荒,以自己的经验,再从中国贩运劳力,种植橡胶椰子之类,五七年成熟,寿命甚长,出产源源不绝,遂以致富。其从事蔗糖咖啡,或开锡矿,办法相仿。当年凡急待拓荒的殖民地,鼓励人去开发,沃野千里,领垦不须出价,只要在规定的年限中垦荒成熟,不垦则地须收回。拓荒最要在劳力,此外则有银行可以周转资本。白种人怕热带生活,土人不够伶俐,中国人忍苦耐劳,遂成适应环境的骄子。这状况直到最近始成问题。然中国人在南洋的贡献功不可没,侨胞对本国贡献,亦始终是正号而不是负号。

亡命客到南洋站住而有成就者甚少,原因不一。侨胞大都为闽南的漳州泉州人,和广东的潮州人。语言比普通福建广东话更难懂。领事馆或社会组织无材料供后来者问津,指导与互助更说不上。有钱的人在自己愿意时,不吝捐款作善举,而很少肯指导别人成功,尤其与自己同类的事业。故请教外行人不得要领,请教内行人亦不得要领。人地不熟,名姓须假,虽殖民地,银行开户不能用化名,往往一到即将生活费交托侨商周转,后来整存零取,一事难成。去时以为略具知识,小有资本,成就较易,到后始知不然。做生意的人,必须对钱神经甚敏,利用不使一日空闲。这次亡命去的人不向侨胞捐款,然手头有限资本不能耽搁。据我所知,只一二不在乎耽搁的,交给所熟的人代为经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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