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六 到天津读书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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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津一个月后,父亲母亲在报上见我被录取的消息,这是一九〇六年。我生平名不见经传,这却是第一次见报,忝居榜首。我函禀父母,选入偏重文史之部,功课全在甲班,考试成绩得最高津贴,每月十元,足以自顾衣着。我与其他同学不同,须改换女装。

在家塾时,我们都用最廉价之笔墨,到津后,自己出入书店,虽无补我拙劣的书法,我慷慨买上等纸笔文具,有时迹近浪费。

社会是期待我们的未来,不是奖许我们的既往,如此对待仅受有限畸形教育的女子,实在大厚了。我不能不感谢在家塾的老师们,不疏忽我们,使我们得接受这样的机会。

在天津,我们前前后后的老师中,董宾国(士佐)先生四川人,孙师郑(雄)先生江苏人,邓和甫(毓怡)先生河北人,都教文史十分认真。我在嘉兴时,未读诸子书,邓先生是注意学术思想的人,引我们认识先秦诸子,提示时代地域与思想文体的关系。他叫我们看一段文字,评论其为某类作品,这亦是一个速成教法。讲堂上读不了多少书,然如果好学,亦可借以得点门径。我始终不是做学问的人,但受邓先生影响甚多,我的读书方法常照他所提示。他是吴汝纶得意弟子,留学日本,剪了辫子将假辫钉在帽子上,夏天亦带着黑纱瓜皮帽。教地理的南通张蔚西(相文)先生早年旅行西北,是中国地理教科书最早作者,我在私塾时已读过他的书。这几位老师若非官立学校经费充足,若非大邑集各地之才,是不容易遇到的。

我们有四位外籍女教师:两个日本人,一个美国人,一个德国人。与同学们最亲近的是那德国先生贝安纳小姐,她教的是德文和图画。她本是一个油画家,请来为西太后画像,到京后期,安插在我们学校。没有一位先生像她那样在功课以外关心学生的生活起居,学生有病住病房,不管是否在她班里,她无有不去探望。她看我们饭食不够营养,冬天每日送我们一大锅牛奶,放着可可粉,摆在饭厅里,要大家取喝。大半的同学没有吃过可可糖,亦不喜欢牛奶。她又觉得我们不够社交娱乐,向监督说明,请同学到她家里,或由她带到她朋友家里。她用心学中国话,与中国教师家庭往来,大概还从德文书里读中国历史文学。她和中国人亲近,很模仿中国风气,比传教士不同,与外交官亦不同。她会说英法语言,非万不得已不肯说。德文班里同学每人有个德国名字,她选择给我的名字一改再改,解释意义给我听,不知要把多少好的意义给我,最后决定的,是含有勇往直前之意。她一心希望我到德国读书,以为我的年纪读完中国书而去不算迟,曾有一个暑假她想向监督商量带我去北戴河。我后来回到南方,她还介绍驻上海德国副领事裴尼赤,请其为我寻一德文教师。那时同济大学还未开办,上海很少读德文的人,裴先生热心介绍领事馆的秘书巴克洛,教了一短时期,不受薪水,我甚觉不安而中止。我历述这段故事,记一个外籍女教师的认真和热心,亦表示她们一个国民在异邦所努力的情形。吾弟君怡后来到青岛读德文,我母亲的决定可能受我一点影响,则又是一件事。十余年以后,一九二二年之春,我和膺白同到柏林,事先写信告诉贝先生,时黄伯樵、郑仲完夫妇,和吾弟君怡都在德国留学,她日日向他们探问我的行程。我抵柏林不到一日,她的电话来了,立刻拿了一小盆花赶来会我。我亦和伯樵、仲完、君怡同到她离柏林半小时火车路程的家里玩过半日。时德国在第一次大战新败之余,物资缺乏,人民生活刻苦到极点,她饷客的咖啡没有糖,黑面包没有白脱油2而她的画,她在中国所拍的照,她译的陶渊明诗我不知对不对,都陈列着给我们看了。她几次拿着预先写就给我的信而到柏林访我,她说我不在家或没有空,则留下信以当晤言,不虚此行,我常当着她面读她的信。她愿意为我和膺白画一油画的像,许我们只需要面坐一次,给她一张相片和看看我们所穿的衣服。正巧已经有徐悲鸿先生为我们在画,我们谢了她;徐君时在柏林学画。我离开柏林的时候,贝先生当面送给我一件纪念品,包扎甚好,同时交给我的信里写着,是她家藏的一件磁器,是德国人从中国学得的东西,叫我回到中国再开看,以免包装之劳。这件磁器是一兜花有盖的碗,带回一点没有破损,我保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方失去。

在天津的师友,我直接相从之时虽不长,因后来吾家又卜居天津,我的妹妹性元亦到天纬路女师读书,她的年级为第十五期。教师中有我的同学,我去访同学且接妹妹,差不多每星期到天纬路一次,而我卜居天津最早的理由,亦即为与天津有过这段历史。三十年后的一日,在北平,沅叔先生邀我们尚在平津的同学相聚于其“藏园”,我答席于寓所,师生皆有诗纪其事,惜均不存。只记沅叔师诗有“湖楼问业愧称师,老蛙虫鱼笑我痴”等句;同学陆清如(绍芬)诗有“小聚宣南列绮筵,梅花香里话前缘,回思共砚津沽日,七十人中最少年”之句。第一期三班一百名同学,终其事者实仅七十八人。孙师郑先生的诗尚存,其一首曰:“清才弟子胜于师,把盏犹疑梦幻时,话旧尽多三益友,写怀各赋七言诗;病须止酒难谋醉,老尚耽书自笑痴,人寿月圆符吉语,再迟卅载我期颐。”这四支韵系由我起,我的纪事句曰:“千里担簦远事师,卅年弹指忆当时,及门最少同参鲁,学句维艰羡赐诗;多难从征常是憾,伤离小叙益如痴,今朝幸作忘忧会,且向金樽觅笑颐。”沅叔师曾到过莫干山,他喜游山,他的游记有时登在天津《国闻周报》,我读过他的单行本《秦陇纪游》,是游华山后作。来莫干山是在其游黄山后,他题我们白云山馆纪念册诗曰:“踏残黄海莲花蕊,来访吴王铸剑池,筼谷深沉供笑傲,白云无尽写襟期;四方多难宁长隐,一壑能专亦自奇,竹露烟霞容久坐,好教北客洗尘缁。”

我手边尚有沅叔师几封信和师郑师一页改笔,将永为纪念。我与母校最后一个纪念,为赠沅叔师所影印的善本《周易正义》,书后有他手写长跋。当付印时,我承命预约十部,出版后仅求五部,四部分存于文治藏书楼、新中国建设学会等处,皆有师手题第十六、十七部字样及膺白和我的款。其余一部我请师直接由北平寄赠天津母校图书室,后有母校图书室执事某君到山,提起收到此书而未知来历;我申述原委:这是“最早的师生”合送的一件纪念品。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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