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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语诚恳,电话那头有片刻的停顿,听得出来,她在努力让自己平静。 “你的……态度?” 她问得怯怯的,梁焕浅浅一笑,道:“给你吃颗定心丸啊。” “什么定心丸?” “你说呢?” 自己说要说清楚,临到头又偏绕弯子,电话那头默不作声了一会儿。 “你妈妈……还会问的吧……”须臾,她这样说。 “……” 一时没跟上她的脑回路,梁焕有些惊讶,但这话,他没否认。 在得知答案之前,母亲肯定会一直询问,这根本不用想。 “所以,不能拖下去……” 冉苒像在自言自语,刚说完,不等梁焕回应就自己肯定了自己,“……我可以。” 又重复一遍,“我……可以。” 踌躇满志的自我暗示。 微凉的夜风灌进脖颈,梁焕拢了拢衣领。 站在阳台上的她也一样不暖和吧,他想。 “珊珊都知道,你有权利知道的。”冉苒又说。 连这种事都一板一眼,梁焕暗自一笑,半边肩膀靠上树干,斜斜站着,点了个头:“好啊,我是有权利知道。” 做好准备洗耳恭听。 冉苒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轻飘又细微的声音,很小心地说: “我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了,我……是单亲家庭。” “我和我爸已经快十年没联系了,我……没有爸爸。” 这下梁焕懂了,为啥说“你亲爹会吃醋”会踩坑了。也是这个原因,夏珊的父亲才会动了恻隐之心,有那出格的想法吧。 “你们家……叔叔阿姨感情很好……一家人很和睦。” “我家……我家差太多……”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你……还有你家里……能接受吗?” 倚靠着的树木在夜风下轻轻晃动,树叶擦出沙沙声,一只鸟扑腾着翅膀从枝丫上起飞,踩下两片新叶掉落空中。 冉苒的叙述比预想中的简短太多,梁焕听完几乎没反应过来。当他发现冉苒已经讲完了时,脑中有片刻发懵,双腿力气一抽,颀长的身形打成几折蹲了下去。 “……”梁焕没有立刻回答,电话那头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然后,她的声音蒙上一层呜咽,似在强忍:“没……没关系的……我理解……” 她要是在跟前,就能看到梁焕此刻颤个不停的双肩,他蹲在地上,埋着头,整个肩胛骨都在抖。 她耳朵也不太好使,无法从电流声中分辨出他低压的暗笑。 “……对不起……我该早点说的……” 呜咽声越来越重,“那……我挂了……” “……” “……急什么?” 梁焕要再不出声,对面可真要挂了。 他笑得快岔过气,强行喊出一句话来,气口没倒腾好,惹出一阵咳嗽:“咳……咳咳……” 对面整个愣住,听他一阵疯咳,半个音不敢吐。 “你……你这反应……噗……” 他又咳又笑,吐句完整的话都艰难,“你知道你这反应……会让人想到什么吗?” 字里行间夹杂的笑声已然掩盖不住,冉苒怔住。 “猜想1,冉苒同学的爸爸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被一群放高利贷的黑she会追得满世界到处躲。冉苒同学受恩于父,父债子偿,谁要跟冉苒同学成了家,就得做好打一辈子白工的准备。” 冉苒:“……” “猜想2,冉苒同学的母亲跟人结下深仇大恨,一着不慎出手过猛,从此背上血债,在和警方针尖对麦芒的博弈中艰难隐藏,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冉苒同学受恩于母,绝不肯大义灭亲,谁要跟冉苒同学成了家,就得成为一丘之貉。” 冉苒:“……” “猜想3,冉苒同学平时深藏不露,但其实家里面有皇位要继承,只招上门女婿。冉苒同学受恩于家族,父母命大于天,谁要‘嫁’到你们家去,就得安心当个奴才,端水沏茶侍奉左右,半个字不敢违背。” …… 冉苒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她不知道,他是鼓了多大的勇气,做了多好的心理准备才来听她自报家门的,结果听完后他只想问两个字 ——就这? “我当什么呢。” 梁焕终于压下笑声,拍拍裤腿站起身,在树干边踱起步来。 “这有什么特殊?父母感情破裂各奔东西,不是常有的事么,哪至于不能接受?” 就差没吐槽她小题大做了。 梁焕此刻是一身轻的状态,他觉得,这个答案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告知父母了,单亲家庭是不算好,但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绝不会在这一点上死挑毛病。 可电话那头的冉苒,却一点都没笑。 她十分安静,安静到沉默,渐渐地,梁焕只能听到她那边空旷的风声,失去了对她动态的任何捕捉。 “怎么了?我脑洞开得不够大?”他还笑着。 “……没有。” 冉苒终于又发出了声音,弱弱的,像蚊蝇。 “梁焕,我的父母没有什么特殊,他们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普通人。” “他们只是……” 风声几乎把她轻微的嗓音冲散,梁焕竖着耳朵才听到朦朦胧胧的一句话。 “只是,在离婚的时候,都不要我……” 31 仰躺在床上, 梁焕对着吊灯发呆,《重升》里的画面就在被光斑布满的视框中再度展开。那些扬长而去的彩色帐篷带走了画面中唯一的鲜艳,飘浮在光斑之上, 裹挟着记忆中冉苒轻柔的声音。 “我是被法院判给我妈的,但这些年, 我是跟着我爷爷过的。” 在冉苒说出那句话后, 梁焕随意踱着的步子猝然停下, 嘴角的笑意亦霎时凝固。 夜风仿佛也在那一刹那静止, 脚边树枝的影子不再摇曳, 四周寂静无声, 只剩下听筒里那压抑着哽咽的低低语音。 冉苒跟着爷爷学过围棋, 她除夕夜拍视频的山头也是在爷爷家, 而两人迄今为止的每一次交谈, 她的话语中从未出现过有关父母的只言片语…… 梁焕脑中重构出这些时, 觉得胸口被什么狠狠一捏,进而是长达数秒的窒息。 “小时候, 我总做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间小屋子里睡觉,忽然,房顶被掀了, 身上的被子也被抽走了,上面,黑漆漆的天空正压下来,我好像被裸露在了一个没有庇佑的世界里。” 帐篷离去, 留下光秃秃的山坡, 山顶寒风肆虐,有人被留在了哪里, 生死未卜…… 梁焕在那一瞬间理解,冉苒为什么总喜欢依赖别人,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是在本能地寻求缺失了太久的疼爱,是童年的找补。 “我爷爷对我最好,他救了我。” 冉苒的表述十分简略,到最后也只有寥寥几句。 但梁焕没有细问,一句都没有,他敏锐地感觉到,她并不愿意讲出那些细节。她只是在必要的范围内向他描述自己的家庭情况,更多的,她并不想回忆。 “以后,我去拜访你爷爷。”梁焕对她说。 冉苒几度哽咽,但没有哭,听到梁焕的声音,很轻地笑了一下。 梁焕听到她在点头,几不可闻地吭了一声:“嗯。” 吊灯的光晕彻底糊成一片,强睁着眼睛,梁焕觉得自己几乎要失明了。 他终于闭上眼时,双眼火辣辣地疼,眼角浸出点点湿润。 所以《重升》是这样的一幅画,她匍匐过满布荆棘的童年,终于找到新的庇佑,但终于,又失去了。 为什么要放弃地质学,为什么要离他而去?如果这些是千辛万苦才寻得的庇佑,她为什么,又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