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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隆的富格尔家族 (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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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格尔一家住在科隆的圣热雷翁教堂广场上的一所小房子里,他们居家不事奢华,一切都为了舒适和安宁。屋子里始终漂浮着点心和樱桃烧酒的香味。

萨洛美慢慢用完烹调考究的饭菜后,喜欢在桌上多待一会儿,用锦缎花纹的餐巾擦擦嘴;她喜欢在粗壮的腰身和肥胖粉嫩的脖子上系一条金链子;喜欢穿质地上好的衣料,精心梳理和纺织的羊毛还保留着绵羊活着时柔软的温暖。她的胸衣小心地护住前胸,证明她是一个朴实而不生硬的正派女人。她结实的手指弹奏安放在会客室里的便携小管风琴;年轻时,她曾经舒展过美妙婉转的歌喉,咏唱牧歌和教堂里的经文歌;她喜欢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就像她喜欢刺绣。不过饮馔仍然是头等大事:宗教仪式所规定的年节得到虔诚地遵守,同时也与饮食上的年节相伴随,按照时令吃黄瓜或者果酱,吃新鲜奶酪或者新鲜鲱鱼。但是太太的烹饪养不胖瘦小的马丁。这只在生意场上令人生畏的看门犬,回到家中就变成了不会伤人的长毛狗。他最大的胆量也不过是在饭桌上对女仆们说些轻薄的闲话。夫妻俩有一个儿子西吉斯蒙德,十六岁时跟随贡扎洛·皮萨罗乘船去了秘鲁,银行家在那里有大笔投资。近来利马的局势不好,他们不指望能再见到他了。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儿多少弥补了一点他们的失落;说起这次姗姗来迟的怀孕,萨洛美不免觉得好笑,其中既有念九日经的回报,也有刺山柑花蕾酱的功效。这个小姑娘跟玛尔塔差不多一般年纪;表姐妹睡同一张床,玩一样的玩具,一样被不痛不痒地打屁股,后来,她们一起上歌唱课,得到一样的衣服首饰。

胖子鞠斯特·利格尔和瘦子马丁,时而是对手,时而是伙伴。三十多年来,佛兰德斯的野猪仔和莱茵河畔的黄鼠狼远远地相互监督,相互建议,相互帮助,或者相互损害。他们知己知彼,惺惺相惜,无论是惊羡他们财富的旁观者,还是他们为之效劳也加以利用的王公将相,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倘若要将亨利-鞠斯特投入到他那些工厂、作坊、船坞和领主庄园般的田庄里的金子折算成现金,马丁几乎毫厘不差地知道价值几何;佛兰德斯人笨重的奢华为他提供了笑料,同样被他笑话的,还有老鞠斯特用来摆脱困境的那两三种一成不变的蹩脚伎俩。而在亨利-鞠斯特这方面,作为一位好仆从,他恭恭敬敬地向尼德兰女摄政王奉上她需要的款项,以便她购买意大利绘画和完成善举,当他听说巴拉丁选帝侯或者巴伐利亚公爵将首饰抵押给马丁时,不禁得意地搓搓手,他还得知这两位王公央求马丁借钱,利率堪比犹太人的高利贷;他带着一丝嘲弄的怜悯,称赞这只老鼠不是大口地撕咬而是悄悄地啮食世界的养分,这个病秧子蔑视看得见、摸得着、会被充公的财富,然而他在一页纸下面的签名抵得过查理五世。假如有人对这些在权贵面前毕恭毕敬的人宣称,他们对现有秩序而言比异教徒土耳其人或者反叛的农民更加危险,他们自己想必会大吃一惊;以这类人特有的对眼前事物和细节的专注,他们料想不到自己成袋的金子和账簿所具有的破坏力量。然而,他们坐在柜台后面,看着背光处一位骑士僵硬的形体,他用装阔来掩饰被打发走的担忧,或者看着一位主教优美的侧影,他想不花太多钱就建成教堂的钟楼,这时他们不由得微笑起来。有些人喜欢的是钟声或爆炸声、骏马、赤裸的或者裹着绸缎的女人,而他们喜欢的则是那种可耻而又崇高的物质,被大声羞辱却在背地里受到膜拜或关切的物质,就像某些隐秘的部位,人们极少谈及却始终不能释怀,那黄灿灿的东西,没有它,安佩莉娅夫人不会在王公的床上分开双腿,大人也不能支付主教冠上的宝石。黄金,它的多寡决定十字架是否要对新月开战。这些出资者感到自己是现实世界的主人。

正如马丁对西吉斯蒙德,胖子利格尔也对他的长子失望了。十年之间,除了几封要钱的信以及一册法文诗,家里没有收到过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任何音讯,那些诗大概是在意大利的两次战役之间酝酿而成的。从他那里只能传来令人气恼的消息。商人密切关注幼子的成长,以免再次失算。他视如心肝的菲利贝尔刚到可以勉强拨弄算盘珠子的年纪,他就将他送去从不失手的马丁那里学习银行的技巧。菲利贝尔二十岁时已经发胖了;在他精心学来的举止背后流露出一种天生的乡土气;灰色的小眼睛在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皮缝隙里闪光。梅赫伦宫廷的这位财政总管的儿子原本可以过上王子般的生活;相反,他却擅长发现伙计们算账的差错;从早到晚,他坐在一间没有光线、损害抄写员视力的后厅里,核对字母组合数字,因为马丁不屑于使用阿拉伯数字,尽管需要做比较长的加法时也不否认它们的用处。银行家渐渐习惯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后生。当他为哮喘或痛风所折磨,想到自己的末日时,人们听见他对太太说:

“这个胖傻瓜会取代我的。”

菲利贝尔看上去沉浸在他的账簿和刮字刀当中。但在他的眼皮底下透出一丝讥讽;有时,他一边审核老板的生意,不免在心里想,在亨利-鞠斯特和马丁之后,他比一个精明,比另一个凶猛,有一天将是干练的菲利贝尔的天下。葡萄牙的债务以每利弗尔四分的薄利,按季度在四次大集市上支付,这样的事情他可不会答应。

他来参加星期天的聚会,夏天在葡萄架下,冬天在会客室里。一位教士用拉丁文引经据典;萨洛美在跟一位女邻居玩双六棋,每下一着好棋必有一句莱茵地区的古谚加以解释;马丁请人教会了两个姑娘说法语,这是一门十分适合女人的语言,当他自己想表达比平日更加细腻或高雅的想法时也会说上几句。他们议论萨克斯战争及其对贴现的影响,异端的扩张,还有视季节而定,谈论葡萄的收成或者狂欢节的情形。泽贝德·克雷,一个好说教的日内瓦人,是银行家的得力帮手,他由于惧怕烟酒而遭到责备。这位泽贝德并不完全否认离开日内瓦是因为一桩经营赌场和非法制造纸牌的案子,他将自己违法犯纪归咎于一帮浪荡朋友,这些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并不隐瞒自己终归有一天想回到宗教改革的故乡。教士晃动着戴紫色戒指的手指表示反对;有人开玩笑地念几句泰奥多尔·德·贝兹的打油诗,这位俊俏的少年得到无可指责的加尔文的宠爱。随后他们讨论枢机主教会议是否不利于商人的特权,但是,市民要遵守自己的好城市的市政官员颁布的律令,这一点每个人内心都觉得理所应当。吃过晚饭,马丁将一位宫廷阁员或者法王的一位密使带到窗前。但殷勤的巴黎人很快提议回到女士们的身边。

菲利贝尔弹拨着鲁特琴;贝内迪克特和玛尔塔手牵手站起来。《情人之书》里选取的牧歌谈的是羔羊、鲜花和维纳斯,但这些时兴的曲调却被再浸礼派和路德派用来伴奏赞美诗的词句,教士刚才布道时还对这些乌合之众严加申斥。贝内迪克特不经意间将一节圣诗唱成了一首情歌中的句子。玛尔塔不安地示意她闭嘴;两个姑娘又肩并肩地坐下来,这时除了圣热雷翁教堂敲响的晚祷钟声,再也听不见其他曲子了。胖胖的菲利贝尔颇有舞蹈天分,有时他主动提议要向贝内迪克特展示几种新的舞步;起先她表示拒绝,然后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跳起舞来。

两个表姐妹像天使一样纯洁地相爱。萨洛美不忍心夺走玛尔塔的保姆约翰娜,这个信奉胡斯派的老妇人将自己的敬畏和严苛传给了西蒙的孩子。约翰娜有所畏惧;这种畏惧使她外表看上去跟其他老妇人全都一个样,她也在教堂里沾沾圣水,亲吻天主羔羊白蜡像。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残存着对披锦缎长袍的魔鬼,对金牛犊和肉体偶像的仇恨。银行家没有将这位虚弱的老妪放在眼里,以为她跟楼下那些洗刷碗碟的牙齿掉光了的老妇人没有区别,她对一切都永远只咕哝一声不。按照她的说法,罪恶潜伏在这所充满安逸和舒适的屋子里,就像一窝老鼠藏在压脚被软绵绵的羽绒里。罪恶同样藏在萨洛美夫人的橱柜和马丁的保险柜里,在地窖的大酒桶里和锅底的果酱里,在星期天音乐会轻浮的噪音里,在药剂师的糖锭里,在医治牙病的圣女阿波利纳的圣骨里。老妇人不敢公开抨击楼梯上神龛里的圣母,但人们听见她低声抱怨,说在这些石头玩偶面前焚烧香油简直是白白浪费。

萨洛美警觉起来,她看见十六岁的玛尔塔教贝内迪克特对针线盒不屑一顾,那些盒子里装满从巴黎或佛罗伦萨带回来的昂贵的小玩意儿,玛尔塔对圣诞节连同节日期间的音乐、新衣服和块菰鹅肉也嗤之以鼻。对这位好女人来说,天和地都是不成问题的。弥撒是受感化的机会,是看热闹,是冬天穿皮毛斗篷,夏天穿丝绸短外套的借口。马利亚和圣婴,十字架上的耶稣,云端的上帝在天堂里和教堂的墙壁上君临一切;她从经验得知,何种情况下向哪一位圣母求助最灵验。家中起纷争时,圣于尔絮勒修道院院长乐意出面调解,而且往往有好主意,但这并不妨碍马丁公开嘲笑修女。的确,出售免罪符让教皇的腰包不正当地鼓了起来,但是开票据请圣母和圣人们补偿罪人们的亏空,这样的做法跟银行家的交易是一个道理。玛尔塔的奇怪举动被看作是性格乖戾所致;如果一个精心喂养的孩子诱惑自己温柔的同伴堕落,跟她一起去与那些被剁去手脚和受火刑的异教徒为伍,扔下女孩子应有的恬静而掺和到教会的纷争之中,那简直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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