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牛蛙记 (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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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死人了,」轮到光生的太太开口,「整夜在我们楼下吼叫,真受不了。有一次我们烧了两大锅开水,端到阴沟的铁格子盖上,兜头兜脑浇了下去──」

「后来呢?」我存紧张地追问。

「就没有声音了。」

「真是──好肉麻。」

说到这裏,四个人都笑了。但是在哞哞的牛蛙声中回到家裏,我的内心却不轻鬆。模糊的猜疑一下子揭晓,变成明确的威胁──远虑原来竟是近忧!就在楼下的阴沟裏!怪不得那么震人耳鼓,扰人心神!那笨重而鲁钝的次男低音,有了新的意义。几星期来游移不定的想像,忽然有了依附的物件。原来是牛蛙,怪不得声蛮如牛。《伊索寓言》有一则说蛙鼓足了气,要跟牛比大;使我想起,牛蛙的体格虽不如牛,气魄却不多让,那么有限的肺活量,怎能蕴含那么超人,不,「超蛙」的音量。如果它真的体大如牛,那么一匹长舌巨瞳的墨绿色两栖妖兽,伏地一吼,哮声之深邃沉洪,不知该怎样加倍骇人。我立刻去翻词典,词典说牛蛙又名喧蛙,雌蛙体长二十厘米,雄蛙十八厘米,为世上最大之蛙,又说其鼓膜之大,为眼径四分之三。喧蛙之名果不虚传,也难怪听了聒耳惊心,令人蠢蠢不安。

知道了那是什么之后,侧耳再听,果然远在天边,近在跟前,觉得那阴郁的低调,锲而不捨,久而不衰,在你的耳神经上像一把包了皮的钝锯子拉来拉去,真是不留伤痕的暗刑。那哮声在小怪物的丹田裏发动,在它体内已着魔似地共鸣一次,到了它蹲伏的阴沟之中,变本加厉,又再共鸣一次,愈显得夸大吓人。为它取一个绰号,叫「阴沟裏的地雷」,谁曰不宜?不用多说,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含糊入梦。

扰攘数夜之后,其声息又止息。未几夏残秋至,牛蛙的威胁也就淡忘了。到了第二年初夏,第一声牛蛙发难,这一次,再无猜谜的余地。我存和我相对苦笑,两人互慰了一阵,準备用民主元首容忍言论自由的胸襟,来接受这逆耳之声。不过是几只小牛蛙在彼此唱和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这么一想,虽未全然心安,却似乎已经理得了。于是一任「阴沟裏的地雷」一吼一答,互相引爆,只当没有听见。但此情恰如李清照所言,「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自命不在乎了几天之后,那鲁钝而迟滞的单调苦吟,像一把毛哈哈的刷子一下又一下地曳过心头,更深人静的那一点清趣,全给毁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容忍到了极限,光生伉俪烧水伏魔的一幕蓦地兜上心来。我去厨房裏找来一大筒滴滴涕,又用手帕把嘴鼻蒙起,在颈背上打一个结,便冲下楼去。草地尽头,在几株幼枫之下,是一条长而曲折的排水阴沟,每隔丈许,便有两个长方形的铁格子沟盖。我沿沟巡了一圈,发现那郁闷困顿的呻吟,经过长沟的反激,就近听来,益发空洞而富迴声,此呼彼应,竟然有好几处。较远的几处一时也顾不了,但近楼的一处铁格子盖下,郁歎闷哼的哞声,对我卧房的西窗最具威胁。我跪在草地上,听了一会,拾来一截长近三尺的枯松枝,伸进沟去捣了几下。哞声戛然而止。但盖孔太小,枯枝太弯,沟又太深,我知道「顽敌」只是一时息鼓,并未受创,只要我一转背,这潜伏的危机又会再起。我蓦地转过身去,待取背后的滴滴涕筒,忽见人影一闪。

「吉米,」原来是三楼张家的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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