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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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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县官姓任,名信,为人忠厚,居官廉洁;只是有些任性,常要枉断事情。更有一件毛病,是“惧内”两字。因夫人有才有貌,又有些奁资,贫贱时仰靠他,所以凡事都受他三分节制。惧内的人,听说夫人喜欢,便是兜心一拳,呆在公座之上,做声不得只见阶下一群人,冠裳济济,踱上堂来,突如其来。说道:“未老先生一生廉介,正直无私,今被嗣子洪儒,诬告白又李奸情,词涉其姊;若非屡次验明,则其姊受不白之冤,未老先生亦蒙羞于地下!不孝不弟,罪不容诛,伏乞老父台按律重惩,凡在结绅,惧感大德矣!”任知县立起身来,举眼看时,都是本县有名的乡宦,慌忙出位,拱手答道:“各位老先生请回,晚生自当遵命。”众乡宦方才下去,只见许多生员拥挤上来,说道:“未洪儒得受胞伯万金产业,忘恩反噬,几累茕茕弱息,玷辱清名!求老父师大法痛惩,以植纲常,以安孤苦!”任知县道:“各位年兄请回,本县自有公断。”那些生员打了一拱,齐齐的排立两旁,把这些站堂吏役,都拦在背后,急切里挤不出来。任知县心里踌躇;这事情弄大了!一来夫人喜欢,不敢违拗;二来乡宦生员环堂请法,不便模棱;三来验明女身,无可班驳;四来看审的拥挤数千人在此。也该顾惜声名!因想:白生何仇?洪儒何德?止因白生出言挺撞,致动我怒,原没甚大怨,何苦屈法去求他过失!方才唐突时节,亏我的话头尚未说杀,如今按法而断,不特可盖前愆,愈显得我不设成心,虚衷大度,有何不可?因定了主意,翻转面皮,喝带原告上来。此时计多见素娥验是女身,心里已是慌张,还恃着官府袒护,法可从宽。及见众绅持各抱不平,当堂请法,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那洪儒更是雏儿,早已浑身抖战;忽听见县官叫他,心头突突的跳着,一路爬跪上去,连连磕头。知县大怒道:“你这畜生!未老先生嗣你为子,把万金遗产都付与你,丧心反噬,几使受辱九原,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本县今日执法公断,要打死你这畜生,替未老先生出气!”一面把棋鼓乱敲,一面将签筒内刑签尽倒出,口里不住声的喝着:“扯下去,与我着实打!”那些差人,虽得足了洪儒的银子,见官府发怒,绅拎不平,无可遮盖,齐齐的吆喝一声。两个值刑的,将洪儒劈头一提,直拉下翻檐。旁边又走过两名皂隶,一个把洪儒头颈捺住,一个掀住两足,将裤子扯落,露出雪白的屁股。值刑的将板子在臀上一捺,捺得洪儒杀猪也似的叫。只听得吆喝一声,那板子望空中飞起,洪儒魂飞魄散,直挺挺的躺着受死。

早是又李从人丛内挤将出来,上堂跪下。任知县疑是来羞驳他,忙道:“本县知你被诬,已在这里惩治原告;有什么话,请起来讲。”又李跪着说道:“未洪儒诬告生员其罪小,涉及闺阁其罪大;老父台执法惩治,本所应得。但洪儒年幼无知,其中必有主唆之人;求父台暂息雷霆,免其责辱,以全结绅之体;究出王使,以伸朝廷之法,实为两尽!”任知县道:“这是以德报怨了,更为人情所难!快请起来,本县严究主唆就是。”又李谢了起来,那值刑的板子,在半空中正待打将下去,任知县吩咐,且放起来。众差役又吃喝了一声,把洪儒提起,推至案前。任知县喝问道:“你这畜生,平空诬告了白生,如今白生反替你跪求,本县若不看白生情面,这顿板子,你也休想性命了!快把谁人主使告这状子,实供出来;若有半句支吾,取夹棍伺候!”众差役又齐齐的哈喝一声。那洪儒如在鬼门关上,刚放转来,魂魄还没上身,亦且字义不明;两手抠住裤腰,定着两眼,答应不出。任知县把棋鼓一击,合堂差役齐声一喝,吓得洪儒浑身色勒勒抖个不住。又李道:“老父台问你,这状子是谁人叫你告的?”洪儒听得明白,方回过头去,指着计多道:“就是这计老哥叫我告的。”知县道:“计多是你家人,怎这等称呼?”洪儒道:“他不是家人,他是会写状子的,与我赌钱相好,是他叫我告的。”知县大怒,喝带这光棍上来。差人把计多带上,知县骂道:“你这奴才,充做未家家人,在本县跟前,再三顶说,坐实这奸情;原来你是开赌写状,包打官司的光棍!左右,与我扯下去,先打四十!”打的时候,任知县不住的击着棋鼓,喝道:“着实打,着实打!”这四十板,打得计多皮烂,鲜血淋漓。看审的百姓,拥堂的生员,人人称快。洪懦抖战不已。

知县复叫值刑的竖起夹棍,套着双足,喝计多供招,先要同赌人姓名。计多到此,也就一毫没计了,只得先供出几个赌脚。知县标朱笔,立拿,一名不到,重责四十。却喜惧在堂上,看审一面官司,急切挤不出来,登时拿到四名,跪在一边。计多实供道:“那一日未洪儒在小的家赌钱,他说:”这两日精晦气,赌钱又输,家里又有人坐着,要分一百亩田去!‘小的问他:“是何等人?为何事要分田?’未洪儒说:”忘记他姓名了。‘单把未老爷遗嘱分田的缘故说明。小的说:“外人怎得分你未家产业?我和你去拜他,若是个雏儿,便可赖起这田做赌本。’未洪儒说:”他躲在姐姐房里,我也没见他面,你如何得见他。‘小的想着,一个男人,怎躲在女人房里?不合撺掇洪儒去问姓名,看破绽。隔日,洪儒问了姓名,说:“不是姐姐房里,是在极里头一所书房里;我进去时,白又李坐在被里,姐姐坐在床前椅子上,素娥爬在床沿上,说说笑笑,讲得正是热闹。’小的问他:”素娥是甚人?有多少年纪?‘他说:“有十六岁,是绝标致的丫头。’小的想着少女孤男,喧笑一室,主仆杂乱,内外不分,大有可疑了。因叫人从西边园内,爬墙进去偷看了两夜,说是每夜小姐到二更天才去,标致丫鬟上床陪宿。小的只道白又李奸情是真,才敢代洪儒抱告,希图赖田瓜分,只此便是实情。若有半句虚辞,愿甘处死!”任知县法问洪懦,洪儒连连磕头道:“句句真的。这几个人,是日日同赌的。”知县吩咐,取一面重枷,判着枷号三个月,满日责四十板释放的枷封,当将计多枷号出去。同赌四人,每人四十板,枷号一月。连洪儒责取永不赌博甘结。复吩咐道:“本该一顿板子,打死你这畜生!看你先人面上,白生又代你跪求,免你当堂出丑!以后若敢赖田诬告,再行赌博,定即处死!”因唤两名差役,着押带洪儒,交与族长,说:“我老爷吩咐,带到未老爷枢前跪着,听凭未小姐以家法惩治。惩治过了,带来回话,他若不遵,仍行责处便了。”差人押下洪儒,众生员打拱,赞颂任公明断。又李候其退下,正待作谢。只见知县起身拱手道:“年兄少年老成,不欺暗室,真可追踪柳下,可敬,可敬!请在宾馆少坐。本县退堂,就着人延请,要畅领教益。”说毕,转身,打鼓退堂。当有柬房书吏,把又李请在寅宾馆中。又李本不耐烦进见,因审时十分唐突,不便再违其意,只得坐下等候。

不一会,里边一片声传请,柬房慌把又李请上堂来,到月台口,见一乘轿子歇在西边,堂上一个女子走将下来,又李看时,却是素娥。素娥低着头,急走两步,自人轿中。又李刚走上堂,里面云板一声,暖阁开处,任知县早迎下堂来,连连打躬,至西书房叙坐。素娥自坐着轿子回家,只见一人在前飞跑,血流满面,有二三十人,在后追着;远望跑的那人,却是洪儒,只不知被何人赶打。原来鸾吹许字之婿,复姓东方,名旭,字始升。他父亲曾做郧阳巡抚,性耽静养,勇退归田。听见未洪儒告状之事,叫人抄词去看过,气得要死。因想:未公家教严肃,未小姐颇著贤声,不信有此丑事!暗暗打听审期,纠集了绅拎看审,若奸情虚了,便要严治洪儒,倘奸情是实,便要当堂退婚。及至审时,素娥还是童体,只为赖田起见,诬蔑奸情;故令众绅衿上堂请法。不料又李反为洪儒开脱,只得罢手。岂知走到大市口,恰好洪儒撞遇东方家中这些子弟亲友,便个个磨拳擦掌,把洪儒打得满面流血。亏得原差死力劝救,放着洪儒逃脱。素娥见了,虽不知被何人赶打,心里却甚快畅,暗道:“这真是天报了!”

不一时,到了府中,下轿进去,直走到大厅后半边巷里,隐隐听得鸾吹哭声。急跑进去,喊道:“小姐不要哭了!如今是好了!”鸾吹忽听见素娥声气,从床上直竖起来,一把抱住,说道:“怎样好了?莫非是做梦么?”厨下仆妇丫鬟,听见素娥回家,都赶进来,挤满了一屋。素娥把两次验看之事,红着脸说了一遍。鸾吹惊喜道:“这真是鬼使神差,谢天不尽了!”素娥道:“县官夫人十分怜爱,叫他两位小姐相见,原来他家也有这等美貌小姐。那大小姐更是文致,直要爱煞了人!夫人赏了酒饭,还叫他大小姐陪着,殷勤相劝。那大小姐好和气,就如熟识的一般。临出来时,好生不舍,叫婢子时常去走走。那夫人留住婢子,等外面审完了事,—一告诉了,才送我出来,又叫问候小姐。”鸾吹道:“你出门后,我已拼着一死;只苦你不知要怎样受刑,累我直哭到如今。那知遇着这样好人,做梦也做不到将来怎生补报他们呢?”素娥道:“大相公已经脱了裤子,要打了,转自白相公苦求,才免了打;打虽免掉,却也够了他了!”鸾吹道:“既没有打,有甚够他?”素娥道:“路上许多人赶打,小姐你不曾看见哩,大相公满头是血,七跌八撞的,跑得那个样儿!”鸾吹问:“是甚人赶打?”素娥道:“便是不知道,莫非看审的人打抱不平?”鸾吹问道:“白相公怎不回家?”素娥道:“我在衙里,听见夫人吩咐,拿燕窝海参出去,要留白相公吃酒哩。”

正说着话,未能在外要见,仆妇等都欢喜回厨。鸾吹、素娥忙走出去,未能道:“官司的事体,素娥妹自然告诉过的了。只小的被值刑的缠住要钱,不得先赶回来报个喜信。但是外面轿夫,喉咙都喊干了;素娥妹快些打发他去罢。”素娥道:“我与小姐只顾说话,竟没提起轿钱。”鸾吹急进房,提出一串钱交与未能,令其打发零用。未能拿钱出去,随即进来禀说:“四房老相公奉官府吩咐,押大相公罚跪灵前,请小姐痛打一顿,还要去回销哩。”鸾吹恨道:“他也有来见我的日子么?”一面吩咐开了厅门,点起香烛;一面走出厅来,见过族长,便到灵前,放声大哭。族长劝道:“这畜生瞒得铁桶,你这里也没来告诉,族中通没一人知道,几乎弄出事来!亏着天有眼睛,官府明白,也是做官的侄儿阴中保佑!虽没当堂责处,已经扯脱裤子,吓得魂出,连同赌的打得皮开肉绽,官司是全赢的了!方才在县前大市口,被东方亲家那边,打得满头流血,遍体成伤,如今又押来,凭你处治,也可出你这口怨气了!”鸾吹、素娥方晓得打洪儒的,是东方旭家里的人。鸾吹道:“这样伤天害理的人,那有手去打他!侄孙女自从清晨哭到如今,水米也不曾沾着一口,浑身像死人一般,气也没有了,还拿得起手来吗?”族长道:“你若不打他,便要当官去打;方才计多那样硬汉,听说打得死去活来,如今还不知有命没有命!鸾小姐,你可怜见过世的四侄侄妇面上,打他几下,饶了他的狗命,也是你一点阴骘!”那洪儒是吓破了胆的人,亲眼看见计多等打的那样,又亲耳听见官府吩咐的话头,今见鸾吹不肯打他,怕事决撒,嚎啕痛哭,总不收声。鸾吹看他直撅撅的,跪在地下,满面都是干血黏连,眼泪如檐头急雨,直冲下来,也甚觉可怜;却想起自家名节,几乎被污,性命几乎不保,又觉恨他人骨,呆呆的不肯转口。洪儒见鸾吹执意不打,小厅上差人又催带回官,害怕非常,把双脚挪上几步,一手扯住鸾吹的裙幅,将头在地下,只顾乱碰。满眼垂泪,极声痛哭,说道:“兄弟以后再不敢了!只求姐姐打我几下,救我的性命罢!”鸾吹还要奈何他一会,只见洪儒额角在地一连几碰,鲜血直淌出来,旧痕新痕,模糊成片,连着眼泪鼻涕,淋淋挂挂的,直牵带到衣领胸襟之上,竟像血人一般!不觉顿起可怜,哭道:“你好好是我兄弟,何苦如此?你以后再不要是这样,我原拿你好的哟!”洪儒也大哭道:“我将来拿你像娘一样了,再不敢啕你的气!你可怜我,打了我罢!”鸾吹满眼滴泪,一把拖起洪儒道:“你只消改过,我又打你做甚?四叔公,只算是我打的了!”族长恐有反复,又敲实了鸾吹口气,然后带着洪儒,同差人回官去了。鸾吹折转身来,要进房去,只见素娥靠在柩旁,神气昏沉,满面灰色,竟像死人一般,不觉大吃一惊。正是:

乍敲金橙方旋凯,忽举烽烟又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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