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小说

第十六章 (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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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瑞塞已经不是头一次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空旷的大教堂里了 —— 只要情况许可,他便来到教堂,让自己的精神在它的庇护下得到松弛,这在他更不是头一次。巴黎圣母院他同韦马希一道来过,同戈斯特利小姐一道来过,还同查德·纽瑟姆一道来过。即使有人一道,他也感到这去处可以十分有效地让他忘却他的问题和烦恼,所以,当被新的烦恼所困扰的时候,他便自然而然地去重访旧地,虽然这无疑是权宜之计,但至少可以给他莫大的轻松。他十分明白这轻松只是暂时的,但短暂的美好时光 —— 如果他能够称这些短暂的逗留是美好时光的话 —— 对一个现在在自己眼里已经是体面全失、朝不保夕的人来说,还是有价值的。既已熟悉了道路,最近他便不止一次地独自到那里去 —— 独自悄悄地去,在不引人注目的时候出发,回去也不向朋友们提起。

说到朋友,他最重要的朋友仍然不在巴黎,而且居然杳无音讯,已经过去足足三个星期,戈斯特利小姐却还没有回来。她曾经从芒通给他来过一封信,说他一定认为她十分言行不一 —— 或许甚至一时还认为她简直毫无信用,但她请求他耐心些,要他不要急于下判断,她要他相信她的生活中也有为难之处 —— 他都想象不到有多难。此外,她离开前已经做好安排,以便她回来后不至于见不到他的面。还有,假如她没有用信件来打扰他的话,坦率地讲,那是因为她知道他还有另外的重要事情要应付。而他这一方面,在两个星期里去了两封信,以表明她可以信赖他的宽宏大量。但每次他都提醒自己当纽瑟姆太太需要避开微妙的问题的时候,纽瑟姆太太是如何写信的。他只字不提自己的问题,他在信中谈韦马希,谈巴拉斯小姐,谈小彼尔汉姆和河对岸的那一群 —— 他又和他们喝过一次茶。出于方便的考虑,他在提到查德和德·维奥内夫人以及让娜的时候十分小心。他承认说自己在继续和他们来往,他毫无疑问成了查德的常客,不容否认,那位年轻人同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但他有他的理由不急于告诉戈斯特利小姐他最近几天的印象,那样做便会过多地对她暴露他自己—— 现在他要小心提防的正是他自己。

这不大不小的内心斗争或许可以说是由现在将他带到巴黎圣母院来的同一种心理引起的,一切听之任之,让事情自己去证明自己,至少让它们有时间自生自灭。他意识到自己到这个地方来并没有什么目的,除非他这时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也可以算是目的。在这里他有一种安全感,一种单纯的感觉,每次他求助于它时,他都自嘲地将它视为向懦弱的又一次私下让步。在这座高大的教堂里虽然看不见供他膜拜的神龛,听不见对他灵魂的召唤,但他在这里却可以感觉到一种几近圣洁的宁静。在这里他有一种在别的地方得不到的感觉,即自己不过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平常人,一个赢得了一天休息权利的人。他的确疲惫不堪,然而他却并不是个平常人 —— 这便是他的遗憾,他的麻烦所在。但他却能够将自己的烦恼丢在门外,仿佛它不过如同他丢在门口那失明的老乞丐罐子里的那枚铜币一般。他缓缓地从昏暗的教堂中间走过,坐在华丽的唱诗班席里,又在东面那些小礼拜堂前逗留,让那庞大的建筑渐渐地对自己发挥它的魔力。他就像是一个被博物馆迷住了的学生 —— 在人生的下午置身于异国城镇,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是个那样的人物。但不管怎么说,对他的情况而言,眼前这种形式的牺牲和那另外一种有着相同的效果:它足以使他明白为什么当置身于那神圣的殿堂里时,那真正的流浪汉会暂时忘记外面的世界。也许那便是懦弱 —— 逃避现实,回避问题,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对它们。但是他自己的这些短暂而无用的逃避行动不会伤害任何人 —— 除开他自己。对在那大教堂里遇见的有些人,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好奇和好感,他用观察那些神秘而焦虑不安的人的办法来打发时光,他想象他们是逃避法律的惩罚的人。是的,法律 —— 正义存在于外面光天化日之下,正如邪恶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样。而在这里面,在这长长的过道里,在众多祭坛的灯光下,两者都同样不存在。

总之,在迈榭比大街那次有德·维奥内夫人和她的女儿出席的宴会之后大约十来天的一个上午,他不由自主地在一次会面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这大大刺激了他的想象。在他这些访问中,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他会时不时地从一个不会冒犯对方的距离之外观察一位来教堂的人,他会注意到那人动作的一些特征,忏悔的模样,俯伏的姿态,得到解脱的轻松。这是他那模糊的同情的表现方式,自然,他只能满足于这样的表现。但他的反应还从来没有像这天这样明显过。一位妇女突然勾起了他的联想。他在教堂中漫步经过小礼拜堂当中的一个,过了一会儿,他又经过同一个地方。这中间,他两三次看见她如同雕像一般静静地坐在里面的阴影处,不禁对她留意起来。她并没有俯伏着身体,她甚至没有低着头,但她固定不变的姿势显得十分奇特。他从旁边经过,在附近停留,而她都竟然许久不动一动,显然是完全沉浸在那使她到这里来的原因里了 —— 不管那原因是什么。她只管坐着凝视前方,就如他常常做的那样,但她是坐在神龛正前方不远的地方,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而且他很容易看得出来,她已将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这是他想做却从来没有做到过的,她不是流亡的外国人,她不显得藏头露尾;她是个幸运的人,熟悉这个地方,了解这里的一切,对她这样的人来讲,这样的事情都有一定的成规、一定的意义。她使他想起了 —— 因为十有八九,他对眼前景物的印象都会唤醒他的想象 —— 某个古老的故事中神情专注、坚强高贵的女主人公,他也许是在某个地方听到或者读到过那故事,假如他富于戏剧性的想象的话,也许甚至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她是在这样不受侵害的静坐沉思中恢复勇气、清醒头脑。她是背朝他坐着的,但是他的想象只允许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头部的姿势,即使在这暗淡肃穆的光线下,也显示出她的自信,暗示着她深信自己既没有表里不一之处,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更不担心会受到侵犯。但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假如不是来祷告上苍,那她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们必须承认斯特瑞塞对这类事情的理解总是混乱的,他怀疑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态度是不是因为她享受着某种特殊的恩惠,某种特别的“宽恕”。他只是模糊地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宽恕可能是什么意思,然而当他缓缓环视四周,他不难想象这宽恕会怎样大大增加人们参加宗教仪式的热情。总之,仅仅是看见一个不相干的背影便引起了他这一大堆想象。但当他就要离开教堂的时候,却又更深深地吃了一惊。

他当时正坐在过道一半处的一个座位上,又沉浸在博物馆的感觉中,仰着头,目光向着空中,试图描绘出一幅过去的图画 —— 不,应当说他只是在按照维克多·雨果的小说发挥着想象。几天前,既然决定了多少要放纵自己一番,他去买了整整70卷雨果的作品,而且价钱便宜得出奇。那书商告诉他说,单那红皮加烫金便要值这么多钱。当他的目光透过那总也不离他双眼的镜片在那哥特式建筑的阴影中游移时,他肯定显得相当愉快,但他最终想到的却是这70卷的一大堆如何能够塞得进那已经拥挤不堪的书架。他是不是得将这70卷红皮烫金的书籍作为他此行最大的收获来向乌勒特展示呢?他想着这种可能性,直到他无意间注意到有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走过来,停在了他面前。他转过脸,看见一位夫人站在那里,似乎是要向他打招呼,接着他便跳了起来,因为他确切地认出她原来是德·维奥内夫人。显然她是在经过他身旁走向门口去的时候认出了他的。她迅速而轻松地止住了他的疑惑,以她特有的巧妙将它挡了回去。令他疑惑的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位妇女便是她。她便是他在昏暗的小礼拜堂里看见的那个人,她决然猜不到她已经引起了他多大的注意,但幸而他很快便醒悟到他并不需要告诉她这个。说到底,并没有谁受到了伤害,而她则大大方方地用一句“你也到这儿来?”消释了一切惊奇和尴尬。她觉得见到他是一件令人十分愉快的意外。

“我常常来,”她说,“我喜欢这个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凡是教堂我都爱去。教堂里那些老女人都认得我。说真的,我自己已经都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了。不管怎么说,我看我将来的结局就是那样。”见她向四周看,想找椅子,他连忙拖过一把来。她在他身边坐下,一面又说:“噢,我多么高兴你也喜欢 —— ”

他承认他的确喜欢,虽然她终于没有说“喜欢”什么。同时,他还感到她的含蓄的高明之处,她这样说表明她毫不怀疑他对美的鉴赏力。他还意识到自己的这种鉴赏力今天正受到多么慷慨的款待,因为她为今早这一趟特别的出行专门作了一番雅致的打扮 —— 他断定她是步行来的,这从她比平时稍厚的面纱的样式可以看得出来 —— 其实她只是稍加修饰,但效果却非常好。她穿着一套色调庄重的衣裙,在黑颜色下面偶尔隐隐透出一点暗淡的深红。她整齐的头发精心梳理成十分朴素的样式。连她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当她坐在那里,将它们搁在身前时,也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在斯特瑞塞眼里,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开的门前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表示欢迎,身后伸展开去的是她宽广而神秘的领地。拥有着如此多的人是可以有极高的教养的,我们的朋友这时算是真正有所领悟,她继承了什么样的遗产。她在他的心目中有多么完美,她远远不会想象得到。他又一次得到一点小小的安慰,她虽敏锐,他对她的印象却只会是他的秘密。说起秘密,而让他又一次感到狐疑不安的,就是她也许察觉到了他面色的改变,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虽然在另一方面,他尽管面色极度失常,却仍然能应对自如。这样过了有十分钟,他的不安便慢慢消失了。

事实上,这短暂的瞬间已经深深地染上了一层特别的色彩,因为他发现他这位同伴正是那在祭坛跳动的光线下以她特别的姿态令他瞩目的同一个人,而这个发现激起了他特别的兴趣。从他上次看见她和查德在一起后私下形成的对他们两人关系的看法出发,她的这种姿态再容易理解不过,它使他对自己已经得到的结论更加坚信不疑。他本来已经决定要坚持这个结论,但做到这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容易过。假如关系中的一方能以她这样的姿态出现,那这关系必定无可指责。可是,假如他们的关系无可指责,那她为什么常到教堂来呢? —— 他可以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女人。如果这样,她决不会公然到教堂里炫耀自己的厚颜无耻。她常上教堂是为了不断地得到帮助,得到力量,得到内心的安宁 —— 她是为了不断地从至高无上的源泉 —— 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的话 —— 获得支持。他们小声轻松地谈论着这雄伟的建筑,不时抬头观看一番,他们谈它的历史,它的美 —— 德·维奥内夫人说,她更多的是从外面瞻仰时才领略到它的美。“如果你乐意,我们现在出去就可以再绕着它走一走,”她说,“我并不急着回去,而且,和你一起好好观赏一番,也会是一件愉快的事。”他已经对她讲了关于那位伟大的小说家和他的伟大的小说的事,讲了这些如何影响了他对一切的想象,还对她提到他买的那足足70卷烫金书,说这样铺张的采购是多么不成比例。

“不成比例?和什么?”

“和我在别的事情上的放任。”然而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此刻自己正如何放任自己。他已经做出决定,他急于要到外面去,他要说的话是应当在外面去说的,他怕如果耽误太久,他会让机会溜走。可是她并不着急,她让他们的谈话拖延下去,好像她希望从他们的会见中得到些什么。这正好印证了他对她刚才的样子、对她的秘密的一种解释。当她对雨果的话题做出响应 —— 他会用那个字眼来形容它的 —— 的时候,她的声音由于周围的庄严气氛的感染而变得低而又轻,好像使她的话都带上了在外面不会有的意义。帮助、力量、宁静、至高无上的源泉 —— 这些她还没有找到足够多,还没有多到使他对她表现出信心这一点让她觉得无足轻重。在长久的坚持中,每一点力量都是有用的。如果她觉得他是个可以紧紧抓住的稳固支撑,他是不会把自己从她手里挣脱开去的。人在困境中会抓住离得最近的东西,或许他终究不比那更加抽象的源泉来得更遥远。他做出的决定便是关于这一点的,他决定要给她一个表示,他要向她表示—— 尽管这是她自己的事 —— 他理解,他要让她知道 —— 尽管这是她自己的事 —— 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抓紧他。既然她将他当作一个稳固的支撑 —— 尽管他自己有时觉得摇摇欲坠 —— 他也要尽全力当好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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